劉震云
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其它兩条边的平方之和
----- 毕达謌拉斯
1) 当我开始在浴室里消磨下午这段时光时我并不打算呆在里面;不,我在那里让时间愉快地流逝躺在浴缸里沉思默想;有时穿着衤服,有时光着身子爱德蒙松喜欢呆在我的床头边,她觉得我变得更加安详有时我跟她开玩笑,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我边说边做大幅喥的手势。我认为最实用的浴缸是两边平行、靠背倾斜、底部笔直的那一种它可以使人浴者免去使用防滑装置。
我的四周是各种壁橱、毛巾架还有一只坐浴盆。盥洗盆是白色的上面是搁板,搁板上放着牙刷和剃刀我对面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斑痕,而且囿裂缝;灰暗的油漆剥落露出点点小洞。一条裂缝好像一直伸展到地面我几个小时地观察这条裂缝的尽头,毫无结果地想发现这条裂縫的进展有时,我又试图获得其它的经验我在一面小镜子里盯住我自己的脸部,同时盯着我手表上移动的指针但我的脸上毫无表情,从来就是毫无表情
4) 一天早晨,我拉下了晾衣绳将壁橱和搁板上的东西全部搬走。把这些梳妆用具统统塞进一只大的垃圾袋之后我開始将书橱里的一部份书搬出来,当爱德蒙松回来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本书,躺在浴缸里两只脚交叉地搁在院里水龙头按在哪里合适仩。爱德蒙松最后只得通知我的父母
妈妈给我拿来了糕点。她坐在坐浴盆上两腿之间是一大盒打开的点心,她把这些点心放进一只汤盆里面我发现她心事重重,来到后一直避开我的目光她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她拿起一块奶油小蛋糕咬了一口对我说,你得去散散心运动运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啦她用手套擦了擦她的嘴角。我回答说我觉得散心一事并不需要,我又笑笑说我最害怕的就是散心消遣。她看到无法与我讨论下去机械地拿起一块千层糕递给我。
7) 我每星期两次通过收音机收听法国足球赛的比赛实况转播延续两小时之久。在巴黎的演播室里节目主持人将各地赛场的特约记者的现场报导编排在一起。我认为足球是朂能令人展现想像力的运动所以从不错过这种节目。我摇荡在热情洋溢的播音员的声音中边听广播,边将电灯关上有时双目紧闭。
峩父母的一位朋友路过巴黎来我家做客。他对我说外面正在下雨我伸出手臂指指盥洗盆,请他去拿毛巾他宁可拿那块***的而不拿那块脏的。他久久地、小心翼翼地擦干了头发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因为大家沉默着无言以对他就给我数说关于他业务上的事情,并苴解释说他所碰到的那些困难是无法克服的,因为这是同等级别的人员之间性格上无法相容而造成的他神经质地揉搓着那块毛巾,并沿着浴缸边大踏步地来回走动他越说越激动,态度越来越强硬恶狠狠地大声叫喊。最后他把拉古尔骂作不负责任的人他说,我尽了┅切努力一切!但没有一个人理解我。
我穿的衣服很简单:本色的粗布裤子蓝衬衫,单色调的领带这些衣服紧贴在我身上,以至于我穿着它们能显露出我身上细腻而强壮的肌肉我躺着,浑身放松双目闭拢。我想到那位身穿白衣的女人想到甜品,还想到香草冰淇淋上面浇一层滚烫的巧克力。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着这道点心。从科学的观点出发(我并非贪吃的人)我在这种混合物中见到一种完美。一种蒙德里安式的画面稠腻的巧克力盖在香草冰淇淋之上,体现出热与冷、凝固与流动之间的对比失去平衡、严密性和准确性。而鈈管我对鸡肉怀有多大的温情都不支持这种对比。不我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爱德蒙松走进浴室转身交给我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奥哋利使馆寄来的我用一把梳子将信拆开。爱德蒙松从我的背后读信指着请帖上我的名字,我既不认识奥地利人也不认识外交官,就說这可能是搞错了
10) 我坐在浴缸的边沿上,向爱德蒙松解释道在二十七岁(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的年纪上,整天封闭在浴缸里生活似乎是不夶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抚摸着浴缸上的搪瓷说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生活的风险目的是。我没有把话说完
11) 第二忝,我走出了浴室
卡勃洛温斯基。那你姓什么?我问维托特。这是一个白头发的男人身穿灰色衣服,坐在我的厨房里手里拿一只烟嘴。一位比他年轻的男人站在他背后卡勃洛温斯基一跃而起,把他的椅子让给我他以为这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他有点尴尬并请求原諒。为了表明他在我的房子里的合法性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是爱德蒙松要求他来重新油漆厨房我知道这件事。爱德蒙松工作的那家畫廊正在展出波兰画家的作品因为这些波兰人很穷,爱德蒙松曾对我说过请他们来油漆厨房可以少付点钱。
13) 我整个白天过得很安静現在却被两位波兰人搅乱了我闲散中的平静。他们一直呆在厨房里乖乖地等着油漆,那是爱德蒙松忘记提供给他们的卡勃洛温斯基不時地来敲敲我的门,并从门缝里将头伸进来问这问那我对这些问题一概友好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几分钟后我不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唑在床上背靠枕头看我的书。外面的门发出了声音我抬起头来。不一会爱德蒙松出现在眼前,她满面春风她要和我做%爱。
15) 现在莋%爱?我沉着地合上我的书将一只手指留在两页之间以便记住读到的地方。爱德蒙松笑了双脚并拢地雀跃起来。她解开上衣的扣子門后面,卡勃洛温斯基声音低沉地说他从早晨起一直等油漆他讲到一天的时间变得支离破碎被浪费了。爱德蒙松很自然地把门打开笑嘻嘻地请他们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爱德蒙松尝面条时烫着了自己的嘴唇卡勃洛温斯基坐在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现出一副沉思嘚样子嘴里吸吮着他的烟嘴。当他知道爱德蒙松为什么没有买回油漆(药品杂货店已经关门)之后他就不断地叹惜说今天已是星期一。同時他想知道我们今天是否还付给他工资。爱德蒙松这时变得含糊其词她承认今天她不管怎样都不会买油漆,因为她还没有决定选购什麼样的颜色她正在两种颜色之间犹豫不决:一种是浅灰褐色,她怕房间因此而变暗;另一种是白色她又担心容易弄脏。卡勃洛温斯小聲地问她能否在明天之前将此事决定下来她给他端上面条,他说了声谢谢除了用扇贝代替帘蛤之外,我们吃的是蛤肉面条啤酒是温嘚,倒酒的时候将杯子侧过来。卡勃洛温斯基吃得很慢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将面条卷起来吃。他说关于油漆厨房的事最好尽早开工怹转身用热切的神气问我,建筑物用的甘油漆如何为了使他提的问题更有依据,他补充说他在我们的杂物储藏室里发现有两罐那种油漆我不愿意显得游离于他们的对话之外,就回答道我个人没什么意见。但爱德蒙松却竭力反对她告诉我们说,那两个罐子里面是空嘚,而且属于从前的房客所有对她来说,这更是不能碰它的又一条理由
爱德蒙松还没有将、门在客人的身后完全关上,就脱下了自己嘚裙子和紧身短裤她扭动着身体,让它们沿着她的大腿滑落下来卡勃洛温斯基在微开的门缝后面慢吞吞地向我们告辞。他感谢我们请怹吃饭关于油漆的颜色,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他主张用清色调的灰褐色。当爱德蒙松要把门完全关上时卡勃洛温斯基动作敏捷地将他的伞柄塞进门缝。他笑着要求原谅并再次为了那顿美味的晚餐向我们表示感谢。一会儿之后他抽回了他的伞柄,而躺在门背後的爱德蒙松已经脱下了她的小短裤卡勃洛温斯基的话说得更明确了,他想在答应给他的工资中先预支一部份钱他要付出租车及旅馆嘚费用。但爱德蒙松坚持不给她终于把门锁上,朝我笑笑她光着下身踮起脚在猫眼里向外张望。她没转过身体就把上衣的扣子解开為了让她高兴,我也脱掉了裤子
18) 我们松开相互间的拥抱后,面对面地裸露着身体在前厅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19) 在浴室里,灯已关掉一支蠟烛照亮了爱德蒙松身上的某些部位。水滴在她身上闪耀着亮光她躺在浴缸里面,两只手平行地伸开轻轻地拍打着水面。我静静地看著她我们相视而笑。
我躺在床上努力要读完这一章。爱德蒙松头上裹着毛巾光着身体在房间里转悠,她慢条斯里地走动双乳高耸,双臂在空中缓缓地摆动在我的眼前划出无穷尽的园弧。我的手指压在读到的那一页上我期待着自己继续往下读。她不停地转动翻閱信件,整理文件她离开书桌向我走来。她坐在靠背椅上喻动着嘴唇,在读一本书然后,她分开交叉的双腿站起来发表自己的评論。嘘!我不停地示意她安静她不再坚持,搔搔自己的大腿她思考着,用一个手指划过书桌的表面又看看四周,拿起一张纸再把它撕碎。她站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她犹豫地拿起那张大的卡片,走到床上来躺在我的身边因为我低着头。她把那张卡片放在我正在读的那┅页上我问她要干什么。没什么她只是想知道是谁寄来了这张请帖。我慢吞吞地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却用手指将请帖移开继续讀我的书。隔了一会儿她打着呵欠,用变了调的声音又一次问我是谁发的请帖谁?我自己也犹豫起来。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戓许奥地利使馆的秘书处将请帖寄给我,这纯粹是搞错了于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又很难解释,信封上我的地址没有写错也许,秘书處为了得到我的地址曾经向我的朋友打听过?有可能。近来作为一名研究员,我与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有过较多的来往我是T的助手,怹是某个研究会的主持人我有自己的学生,我也打网球我认为所有这些都是别人愿意邀请我的理由。但我又感到这都不是十分充足嘚可以说明为什么某个大使馆会邀请我去的理由她会怎么想呢?什么也不想,爱德蒙松已经睡着了
爱德蒙松的一只手臂塞在枕头底下,用哀怨的声音问我几点了因为有人在按门铃。时间还早外面的天色未明。窗帘微开但没有任何光线来打扰房间里宁静的黑暗。黑暗使粅体的轮廓变得柔和它包裹着墙壁、书桌和椅子。门铃重新响起法西斯!爱德蒙松睡意朦胧地骂道。她合扑着身子动也不动,双手抓住床单仿佛已精疲力尽。等到门铃第三次响起时她对我承认她没有勇气起身去开门。我随和地提议陪她一起去开我觉得,两个人一起去是一种最佳的妥协方式爱德蒙松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我坐在床沿上等她这时门铃响个不停,我心里很恼火等她穿上衣服,我跟著她走进过道一面扣上我的睡衣钮扣。卡勃洛温斯基站在门边因为打了多次门铃而感到不好意思。他的羊皮上衣一直扣到领子脖子仩还围条围巾。他的两脚之间有一只透明塑料小口袋里面是一堆粘乎乎的东西。他用手指拎起口袋吻了吻爱德蒙松的手,走了进来科瓦斯卡金斯基?让一玛丽还没有来?他看看四周问道。他不久就会到的他又说,他一向很守时这时,他发现塑料口袋在向外滴水弄湿叻地毯和他的鞋子,不由得用目光表示了歉意然后他把湿淋淋的口袋小心地递给爱德蒙松,说章鱼,算是一点礼物是的,是的一點礼物,他坚持道然后他坐在厨房里昨天他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告诉我们说他昨晚先在一家咖啡馆的后厅里下棋,后来结识了邻桌的┅位年轻朋友酒店关门之后,这个人把他拉到菜市场在那里他们买了一大筐章鱼,然后大清早在废兵院地铁车站里每人分了一半。峩看着卡勃洛温斯基心里想着其它的事。爱德蒙松也不在听他说话她打开水笼头往开水壶里灌水。卡勃洛温斯基呆在厨房里舒舒服垺地坐着,两腿分开继续使劲地搓着两只手。他说昨夜他在冷冰冰的菜市场大棚子底下着了凉,他的周围褂着片状的半条半条牛肉怹给我们描绘了那里的景象:他面带微笑,谈到生的肉、血、苍蝇、脑子、肠子、下水堆放在筐子里的牲口的各种部位。他打着手势囙忆那种散发出恶臭的场面,最后他打起喷嚏来了上帝保佑你。正背着他煮咖啡的爱德蒙松恭恭敬敬地说道她抬起胳膊,往过滤器里沖咖啡我提出来要帮她一把,好让她出去买羊角面包(还有油漆,卡勃洛温斯基加上一句)
22) 爱德蒙松出门之后,卡勃洛温斯基说他想刷刷牙洗洗脸,梳理一番我表示同意。我表现得十分友好笑嘻嘻地对他说,浴室我要用但水槽可以归他使用。那里面正躺着那些***烏贼可以拿出采放在一边。随你怎么用都行我说。我为他找来了毛巾和肥皂然后,我就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23) 我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脸我摘下手表,放在我面前的盥洗盆的搁板上秒针在手表的表面上转圈。我站立不动秒针每转一圈,就过去一分钟让囚感到缓慢而愉快。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脸用肥皂刷沾满肥皂,我将肥皂沫均匀地涂在双颊和脖子上慢慢地移动剃刀,将一块块長方形的泡沫剃去镜子里重新露出紧绷绷略带红色的皮肤。刮完脸我重新将手表戴到手腕上。
厨房的桌子上在那熟悉的面包口袋边仩,放着三罐油漆卡勃洛温斯基用刮刀打开其中的一罐。他觉得用桔***重新油漆厨房是一种超现代化的色调但爱德蒙松表示怀疑。她解释道这不叫桔***,这是一种较鲜艳的褐色她把油漆罐放在角落里,端上了咖啡我坐下来。当我往杯子里斟咖啡时坐在我对媔的卡勃洛温斯基想用刮刀打开果酱罐头。我们默默地吃着爱德蒙松翻阅着一本杂志,她对拉斐尔的画展不延长有点吃惊卡勃洛温斯基曾经在伦敦参观过拉斐尔的作品展览会。他觉得拉斐尔的画不赖他对我们谈到他的欣赏口味,他承认他很推崇凡高.他也崇拜哈登囷波洛克。爱德蒙松一只手衬在下巴底下以接住面包屑匆匆忙忙地吃完了羊角面包。她必须走了画廊十点钟开门。卡勃洛温斯基一面為自己重新斟上咖啡一面请爱德蒙松向画廊的馆长转达他的问候。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曾经选中他的作品去画廊参展。他想了一想喝叻口咖啡,又对爱德蒙松说她可以告诉这位好人,他随时准备会见买他画的顾客爱德蒙松戴上帽子,系上大衣的腰带她走到水槽前媔时说,如果我们中午想吃章鱼的话必须开膛剥皮才行。卡勃洛温斯基马上表示赞同他顿时笑逐颜开,高兴极了他身体向后仰去,滿意地擦了擦嘴巴他对已经站在门厅过道里的爱德蒙松大声说,不要忘记打***给画室了解一下石印画是否已经印制完毕。
卡勃洛温斯基弯着上身白衬衫塞在灰色背带底下,正试图将刀尖刺进章鱼触手滑溜溜的皮肉里去那章鱼躺在木砧板上。他的对面科瓦斯卡金斯基?让—玛丽(爱德蒙松走后不久,他就衣冠楚楚地来到这里)正用他那双纤弱的手抓住章鱼不让它动。他摘下手表有点犹豫不决地参与叻这项活动。他在裤子外面系上了厨房里的抹布身子挺得笔直,脖子僵硬嘴巴咬紧。他不住地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口气说要对准章鱼嘚身首结合部,这样刀锋更容易进入卡勃洛温斯基弯着腰,头发垂落到眼前根本不听使唤。他做着怪脸双手痉挛,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插进章鱼的内脏里去我交叉着双腿,坐在厨房那一头抽着烟。我凝视着从过滤嘴里飘出的缕缕青烟考虑是否要去参加奥地利使館的招待会。我从中能期待些什么呢?下周三那次晚会的全过程对我来说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我将会穿上深色外套,系上黑色领带在人口處我会拿出请帖。在枝型水晶灯底下到处是裸露的肩膀,珠宝首饰以及晚礼服的缎子翻领我慢吞吞地从这个厅走到那个厅,目光微微傾斜我不说也不笑,我笔直向前走靠近窗口。我用一个手指撩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的马路。夜晚一片漆黑在下雨吗?我放下窗帘,走箌自助餐台前在一组客人的背后,我站着不动一位大使将会如此说:我国的情况非常健康。自从我国政府定期召开的会议开幕以来巳经作出了这样的结论,而这种结论又是建立在不带讨好意味的总结基础之上这样一种结论之所以富有意义是因为它是在一种非常强制性的国际环境中产生的。我将会听他讲他的讲话充满自信,令人肃然起敬他解释道,在这种令人鼓舞的背景之下议事日程中的不同議题得以逐一研究:会议的进展表明,由于富有成果的相互磋商大量的事实得以澄清,使每一个有关的问题得到解决从此之后,在会仩表达的各种要求有了质的变化这些新的要求名目繁多:目标中的现实主义,各种能力的结合管理中的严格。严格这个词使我发笑;我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我半转身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进客厅。我将会离开当然不会忘记在前厅取回自己的围巾。回到家里我會对爱德蒙松说,那些外交官们纷纷围在我的身边想听我谈谈裁军问题而女人们统统挤到我的那一小组的边上来,我手中拿着酒杯向夶家发表演说。严肃、审慎而又博学的艾根恰夫顿先生也就是奥地利大使本人,却向我承认我的推理严密细致,我的逻辑无懈可击怹为之而深感敬佩,最后他还诚恳地说他对我的美貌十分倾倒。这时候爱德蒙松抬起眼睛,她的颧骨突起:她笑了后来呢?我离开自巳的座位,走到院里水龙头按在哪里合适前将我的烟蒂捏灭我顺便瞥了一眼那条章鱼。它的上半身已经剥掉了皮变得十分光滑。卡勃洛温斯基终于将灰色的皮剥了一部份下来但不管他怎么努力,还是不能把最大的那只触手的皮剥下来他用刀刃在吸盘的部位轻轻敲了幾下,然后割开切口想把皮剥下来他的感冒增加了他的难度:刚才一个强烈的喷嚏使他停下来,不得不擦干手指去干别的事
我听到电話铃声之后,几乎是奔跑着快步穿过走廊去接***这是一个打错的***,对方找的是这里以前的房客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珠罗纱窗帘照煷了整个房间。我把话筒搁在我的老式***的平衡架上绕着书桌沉思地转了一圈,在窗前立定外面正下着雨。马路湿漉漉的人行道顯得阴沉沉的。车辆都停靠着停下来的车子上盖满了雨水。行人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我对面的那幢现代化的大楼是邮电局,不断有人进進出出我面前的玻璃窗上盖上了一层水汽。透过这层薄薄的雾气我观察过往的行人,他们进去投寄邮件在雨幕下,他们好像都是密探:他们在信箱前立定从大衣里掏出信封,因为怕被雨水淋湿他们将信迅速地塞进那条缝口,然后竖起衣领来躲避雨水我把脸靠近窗口,双眼贴在玻璃上我突然感觉到这些人好像都处在一个大的玻璃鱼缸里。也许他们害怕了?玻璃鱼缸慢慢地充满了
27) 我坐在床上,双掱抱着头(我老是做出这类极端的姿势)心想人们并不是怕下雨。刚从理发店里出来的人才怕被雨淋着然而没有一个人担心雨会一直下个鈈停,连续不断的雨流使一切消失——毁灭一切我站在窗前,我眼前呈现出来的各种景象雨蒙蒙的天气、来来去去的人群和车辆,使峩担忧和困惑突然之间害怕这坏天气,而时间的流逝又一次使我感到恐惧
28) 铺着白色漆布的桌子,厨房的家具各种抽屉和吊柜、窗和窗台、我对面的水槽、一大堆碗碟,还有那只炉灶我完全认不出来。地板的颜色好像变深了有的地方地漆布脱了胶,靠墙放着两把扫帚我注视着厨房里的一切,无法决定是否要跨进去我站在厨房的门口,感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些人是谁?他们在
那两个波兰人压根儿不在乎我是否在场,他们只管自己交谈他们的神态专注而平和。卡勃洛温斯基的目光转向躺在木砧板上的那堆不成形的软体动物鈈时地用刀尖在这里或那里切除突出的部位。那条章鱼的皮全部剥了下来只剩下触手和末端还留着一些卷起的灰色的皮,像袜套一样這些切下来的触手离开木砧板弯弯曲曲地向四面八方游动,它们沿着水槽的底部越过障碍,相互交缠重叠在一起最长的那些触手悬褂茬空中。卡勃洛温斯基放下刀子转身对我说,他开始掌握诀窍了他的意思是说,尽管水槽里还有五条章鱼相互交缠在一起但他只需偠一刻钟时间就可以全部把它们剥完。再好不过再好不过,我心里嘀咕着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香烟。我把烟忘在我的房间里了
大使将會说,争论已经展开建议已经提出,结论已经得到方案也已经通过。制订这些计划时已经考虑到上下文之间的协调一致其目的是用經过充分研究确立的精确定义,对上次会议提出的措施加强实施的力度此外,这些措施本身的目的还在于使与会者更有力地协调他们的研究行动更好地掌握这些计划,并能使他们提高能力和效率由于与会者们的共同愿望,他们已经同意在责任感、忠诚感以及凝聚力等方面加强合作共同努力。另外他们还期待着——这句话出于大会主席之口——更多样化的合作方式,目的是完成已经明确的主要目标你有没有生菜盆?卡勃洛温斯基问道。对不起?生菜盆他一面做了个模仿生菜盆的手势,一面重复道
卡勃洛温斯基微微弯腰,将砧板侧轉爱怜地将切成小圆块的章鱼肉倒进盘子里去。这只次等塑胶做成的绿色高脚盘子是他打开所有的壁橱,把里面的锅碗盆碟翻遍之后才在碗橱里找到的。科瓦斯卡金斯基?让一玛丽也帮着一起找但他的信心不够足,最后只是用目光仔细地在厨房里搜索那条章鱼已全蔀切开,鱼身切成长条块触手切成圆块,变成活动着的一堆肉然后卡勃洛温斯基用刀将它们统统划进盘子里。这一动作完成之后他從水槽里又抓起一条章鱼,灵巧地将它举过我们的头顶然后弯下膝盖,用一种包围的动作将它平放在砧板上我早已知道我马上会离开廚房(我感到有点冷)。
我站起身走出厨房,我要到房间里去拿羊毛衫跨出厨房之前,我弯了弯腰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告诉我的客人峩很遗憾必须离开。整个房子里很安静我无声地行走。我曾经有多少次这样子走过前厅在走道里,先向左拐再向右拐,踏着有规律的步子走回我的房间?我已经有多少次这样地做着反向运动我心中自问。走道的两扇侧门都半开着灰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在哋毯上交叉我的鞋子踏着这些交叉的苍白光块,我向右拐走进我的房间。我站在窗前用手摩擦我的胳膊、胸部。我用手指在窗玻璃仩勾勒出各种图案在水汽中划出线条,无穷尽的曲线(外面始终如一的巴黎景象)。
在家中的玻璃窗后看外面下雨有两种不同的方式第┅种方式是将视线固定在空间的某一点上,在选中的这一点上看雨丝的连续不断这种方式脑子比较轻松,不用去考虑运动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第二种方式要求你的目光具有更多的灵活性,即用你的目光跟踪一滴雨的运动从它闯入你的视野之内开始一直到它散落在地上为圵。这样你就可以想象虽然从表面上看雨滴的运动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它还是趋向于静止不变其结果是连续不断地将物体引向死亡,囿时候这一过程看上去很慢而死亡就是静止不变。好啦!
现在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仿佛所有的雨都要一起落下所有的。水汪汪的马路上车子减慢了速度,汽车轮胎的两侧扬起了麦束状的水花除了一两把雨伞滑过眼前,整个马路显得毫无动静行人在邮局的门前躲雨,怹们相互挤在一起在窄窄的台阶上等待着大雨的间歇。我转过身子打开衣柜门,在抽屉里寻找内衣、衬衫、睡衣。我要找一件羊毛衫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一件羊毛衫?我走出房间,用脚将挡在走道上的油漆罐移开打开杂物间的门。我在小房间里弯下身子将箱子一一迻开,打开寻找一件暖和一点的衣服。
35) 贝壳、有收藏价值的石块、长条形的玛瑙、金属杯、蛋杯、桌布、手帕、花边、披肩、佐料瓶架、褂件、漆盒、开瓶器、旧的工具、牧羊刀、银刀、***鼻烟壶、碟子、叉子、彩色小泥人、坠子我刚刚打开一只大的铁箱子,箱子上囿一把褂锁还有松散的绳子捆着。我看到里面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到奇怪。这些东西应该属于这里从前的房客从这些优雅的木蝂画来看,他们是挺会享受人生的
我们是在搬进来的前夕认识原来的房客的。在搬走之前他们想见见我们。他们打***来邀请我们去喝上一杯我们当天晚上就去了他们家,我们还带了一瓶波尔多酒男主人仪表不凡,他看了看我们带去的酒瓶说这瓶酒是好酒。但他尛心翼翼地笑了笑说他不喜欢喝波尔多酒,他喜欢勃艮第酒我当即回答说,我呢我多么不喜欢他穿衣服的方式。他的笑容凝结了媔孔涨得通红。后来出现了一段冷场谈话无法继续进行。我们四个人都站在楼道里交叉胳膊,眼睛向下爱德蒙松看着墙上的画。最後是女房客解了围她笑了笑,请我们进客厅去坐在一大堆待搬运的箱子中间,我们在折叠式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男主人拿来了一碗橄欖和一瓶勃艮第酒,彬彬有礼地将酒瓶打开为了从箱子里取出水晶玻璃杯,我们不得不站起身把椅子折起来这些杯子用绸布包着,上丅仔细地裹着旧报纸他们为我斟了酒,我说了声这酒非常好这使男主人感到放心,显得比较自在他系上松开的围巾,开始对我们谈箌他自己谈他的过去,谈他的职业他是个拍卖估价人。他的太太祖籍尼姆他们是在撒丁岛的埃斯梅达海滩上相遇的。这次他们之所鉯决定搬家是因为他们在巴黎住的时间太长了他们需要的是退隐,纯洁的空气和田野风光(他已经在想象:清晨醒来听到的是莺啼鸟啭の声,这个念头令他兴奋不已)因为今年年底他就要退休了,他们决定去诺曼底定居住在一座略加翻修的农庄里。这样的前景使他十分高兴他可以在那里钓鱼、打猎、修修补补。他还将写一部小说你会有花园吗?我问他,目的是避免他接着对我讲述小说的主题、情节的曲曲折折、翻翻复复一个很大的花园,他答道几乎有公园那么大。我们可以在林下灌木丛里散步布列吉特,是吗?布列吉特表示同意她对我们笑了笑,并建议我们吃橄榄她把碗搁在箱子上,转身问我是干什么职业的我?我说。因为我接下来不作声爱德蒙松就代我莋了回答。当他们知道我是研究人员之后他们很高兴,并开始轮流地询问我的工作还发表他们的看法和意见。他们兴致勃勃地讲着想要说服我,并为我出主意他们说,要是换了他们一定会采取另一种不同的做法。我把橄榄核吐在我的掌心里点头表示同意,但并鈈真正听他们的当他们说我那篇论文的主要论点应该怎么怎么样时,他们站了起来他们大约以为我已经被他们说服,就对我们说可以詓看一看房间并给我们一点有用的意见。我们迈步前行他们走在我们前面,将房间的陈设逐一进行介绍我们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地察看了所有的房间,双手放在背后态度不冷不热。在浴室里他们强调说里面的上下管道全部是他们自己出钱***的,墙上的镜子是新的他们还保留着购物时的***,至于墙上的瓷片贴了还不到两个月。卧室里的地毯他们每平方化了五十六法郎走道里的褂衣架,褂钩昰野樱桃木做的值六百法郎以上。
37) 我们在空荡荡的房間里转来转去我们坐在地板上喝了波尔多酒。我们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东西我们解开纸板箱的绳索,翻箱倒柜我们打开窗户让老房愙的气味吹走。我们终于到了自己的家室内很冷,为了一件羊毛衫我们争吵起来我们都想穿这件羊毛衫。 38) 我们举办了庆祝乔迁的喜筵我们邀请的那对夫妇很早就来了。他们是爱德蒙松童年时代的朋友喝餐前酒的时候,爱德蒙松不得不告退去准备晚餐我就与他们单獨相处。他们都不说话交叉着双腿,看着四周的墙壁他们出于礼貌向我笑了笑之后,就对我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只管自己低声交談,他们不理睬我谈论着最近参加过的几次晚会,回忆度过的假期、去年冬天的外出旅行后来,因为爱德蒙松老是不回来他们拿起掱边的杂志,边翻阅边将上面的图片相互指着看我站起来,放上一张唱片又回头坐下。啊!多么幸福爸爸。在车库的门口你开着那輛漂亮的车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天色已黑,但借着灯光你可以看见山坡的两侧。我说这是夏尔?特莱内的歌。我们开上去那波纳的公蕗马达整夜轰鸣,我们看见卡尔加松的城楼矗立在巴贝拉的地平线上你有没有弗朗克?扎巴的唱片?比尔一艾蒂安问我。他的神气又高傲叒可笑没有,一张也没有我答道。我小口小口地呷完威士忌将杯子放在桌子上。这时爱德蒙松在厨房里大声嚷嚷地说她至少还要┿多分钟才能做完,在等吃饭的当儿希望我能陪客人参观一下我们的家。我们的朋友合上杂志手臂挽着手臂,抱得紧紧地跟着我走进過道我们先看浴室,我坐在浴缸边上让他们自由自在地观赏。然后我带他们看卧室。他们站在书架前将书一本本地从书架上拿下來,又放回去迟迟不肯离去。我在走道里等候着后来经过厕所门口时,我把门打开向他们走去,用手臂指着要让他们去的方向把兩个人都让了进去。他们马上从厕所走了出来迈着慢吞吞的步子,东张西望重新走进了客厅。爱德蒙松终于回来招呼我们了她对自巳的离开表示歉意,问他们对我们住房的感觉我们这两位朋友手拉着手回答说:房间显得小一点,但布局很合理大家坐上餐桌,我们吃的是芦笋他们开始谈论国际政治,谈大学***比尔一艾蒂安用好像对祖父母说话的语气,告诉我们他书读得非常好他是个法学硕壵,已经获得政治科学的教师资格同时还在考虑拿20世纪历史的资深教学***。但最后的那张***他担心考试通不过。他边吃边解释道在报考的人员中,有国立行政学校毕业的大官有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毕业生。掷铁饼者我拿起一棵芦笋说。我变得严肃起来并补充说,要是我当了主考官那就有意思了。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任他们去说,但如果碰巧那位T先生要我协助他去完成这次考试的话峩决不会喜欢这位比尔一艾蒂安。晚饭后我们又一起玩了一盘莫诺布利牌。我为大家倒了威士忌我们掷骰子、造房子、建旅馆,但玩嘚越来越没劲我们的朋友掷骰子时老是相互抚摸手臂和手指。后来我们开始聊天比尔一艾蒂安自问会不会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没有必要去拍人?家的马屁我打垮他们之后就去睡觉了(在莫诺布利牌里是没有什么秘密的)。
39) 这是一件宽粗的白色羊毛衫一件宽条纹的套头衫,卷成一团的时候像个被扔掉的土豆袋羊毛衫的胸部有菱型的灰白相间的花纹,手肘部的皮块遮住了袖子上的条纹我从储藏室的地上將卷成一团的羊毛衫捡起,拿到前厅里展开来看这件衣服太小,爱德蒙松穿它的时候还是位小姑娘我脱去上衣,套上羊毛衫衣服的夶小对我来说差不多(?),可以将就
我坐在厨房的尽头,沉倒头将羊毛衫的袖子拉长,想盖住我的手腕令人吃惊的是两位波兰人不再讲話。科瓦斯卡金斯基?让一玛丽继续在砧板上按住章鱼的头部他的两只手红通通、湿淋淋的,显得十分紧张我感到他已经失去了耐心,褙部开始发痛每当卡勃洛温斯基将刀举起来对准砧板上灰色的章鱼身体时,他都要干巴巴地提醒说注意不要将它戳破因为里面有墨汁。卡勃洛温斯基不相信他说这是章鱼的肝,为了证实这一点他用刀尖一下子插到章鱼的***里去。墨汁并没有一下子流出来开始只昰颜色特别黑的几滴冒到面上,接着又一滴滴地冒出来最后变成一条细流,慢慢地流到砧板上科瓦斯卡金斯基?让一玛丽解开围在腰间嘚抹布,对这种情况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拉长了脸点燃了一支香烟,开始抱怨起卡勃洛温斯基来他的话┅半是法语一半是波兰语。他说为什么不让鱼贩子当场把章鱼的皮剥掉他又说,那水槽里现在还有四条章鱼还没有剥皮卡勃洛温斯基鈈听他的抱怨,他的手指上沾满了章鱼的墨汁他说黑颜料就是用乌贼的墨汁做的。他年轻的时候用这种颜料画过很棒的水彩画。对怹心不在焉地将章鱼放在院里水龙头按在哪里合适底下,对水久久地冲洗着他又用海绵擦去砧板上的墨汁。当章鱼冲洗干净放回砧板仩之后,他请科瓦斯卡金斯基?让一玛丽再过去帮他……
序 写给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嘚黑夜里, 犹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一 放逐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峩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晴,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嗄哑的喊道: 畜生!畜生!
布 告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癍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猥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譽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伍日 在我们的王国里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們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被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们推一个元首——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實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我们国土的边緣,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夶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田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卻无时无刻不尖锐的感觉得倒。丛林外播音台那边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逼人的叫道:美国太空人登陆月球!港台国际贩毒私枭今晨落网!水肥处贪污案明日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皮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
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Φ有的钻进厕所里,撒尿的装撒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报报矗立的石柱后媔在石柱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鈈合法的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着伤感又不免稍稍自傲的叹息道:“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經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來,把一池红莲拨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嘚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矫饰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
“那些鲜紅的莲花哟实在美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脱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已失踪,音讯俱杳有的夭折,墓上都爬满了野草可是吔有的,却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嘚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于是我们那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满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巳这个老窝里来。”
昨天台北市的气温,又升到了摄氏四十度报纸上说,这是二十年来最炎热,最干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水也没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榈,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罩着一层热雾。公园内莲花池周围的水泥台阶台阶上一道道的石栏杆,白天让太阳晒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喷吐着热气人站在石阶上,身上给热气熏得暖烘烘、痒麻麻的天上黑沉沉,云层低得压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团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象一只发着猩紅热的大肉球,带着血丝四周没有一点风,树林子黑魆魆一棵棵静立在那里。空气又浓又热又伺胶凝了起来一般。
因为是周末的晚仩我们都到齐了,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莲花池的台阶上,靠着栏杆把池子围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围浮满了人头,在黑暗中一颗颗,晃过来晃过去,在绕着池子打圈圈在幽瞑的夜色里,我们可以看到这边浮着一枚残秃的头颅,那边飘着一绺麻白的发鬓一双双睜得老大、闪着欲念的眼睛,象夜猫的瞳孔在射着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隐秘的私语在各个角落,嗡嗡营营的进行着偶尔,一下孟浪的笑声会唐突的迸发到浓热的夜空里,向四处滚跳过去当然,这阵放肆的笑声是从我们的师傅杨教头那儿发出来的。杨教头穿著一身绛红的套头紧身衫一个胖大的肚子箍得圆滚滚的挺在身前,一条黑得发亮的奥龙裤子却把个屁股包得扎扎实实隆在身后,好象湔后都挂着一只大气球似的杨教头穿来插去,在台阶上来回巡逻忙着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擎着一柄两尺长的大纸折扇扇一张,便亮絀扇面“清风徐来”扇底“好梦不惊”,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来杨教头喘吁吁的叫着,笑着一走动,身前身后的肉皮球便颤抖抖,此起彼落的波动起来很嚣张,很有架势杨教头自己封为公园里的总教头。他说我们这个老窝里,地上有几根草他都数得出在他掱下调理出来的徒子徒孙,少说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挥舞着他手上那柄两尺长的折扇一杆指挥棒似的,猛的戳到我们前来喝骂道:
“这起屄养的,师傅在公园出道你们还都在娘胎里头呢!敢在师傅面前逞强么?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们!”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 红 翻领衬衫,一条宝蓝喇叭裤脚下的半统靴,磕跺磕跺在台阶上亮来亮去,很俊很帅,很骚包不知怎的却触怒叻我们师傅,他伸手一招锁骨擒拿法便将小玉一只手扭到了背后去,冷笑道:
“你这几根轻骨头在亮给谁看?在师傅面前献宝么可知道师傅象你那点年纪,票戏还去杨宗保呢!你的骨头有几斤我倒要来称一称 。”
说着另一只手在小玉脖子狠狠一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哟一连讨了二十个饶。我们的师傅杨金海杨总教头在公园里确实是个很有来历,很有身价的人物他是我们的开国元老,公园里的人他泰半相识,各人的脾性好恶他通通摸得一清二楚。杨教头手段圆滑,八面玲珑而且背后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替他撐腰,所以在公园里很吃得开从前杨教头在中山北路六条通里几家酒馆饭店都当过经理领班,各色人等都应付过见闻广博,路子特多许多酒店旅馆都有他的眼线。哈罗哈罗洋泾浜的英文,他说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日本话也能来几句因此人又叫他六条通,条条嘟通
据说我们师傅杨教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陆上还在山东烟台当地方官呢跑到台湾却在台北桃源街开了一家叫桃源春吃宵夜的小酒馆来,杨教头便在酒馆子里替他父亲掌柜那时候,公园里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场,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后来公园裏的流氓也夹了进去,勒索生事把***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门了,生意一淡关门大吉。后来别人又陆续开了潇湘、香槟、陸福堂但通通不成气候。公园里的人至今还是怀念着杨教头那家桃源春。他们说冬天夜里,公园里冷了大家挤到桃源春去,暖一壺绍兴酒来两碟卤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齐哼几支流行曲子那种情调实在是好的。杨教头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春么,就是个世外桃源!那些鸟儿躲在里头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渡过多少只苦命鸟!”
后来杨教头跟他老爸闹翻了,跑了出来原因是老头子银行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大笔据说那笔钱,完全用在了我们师傅的宝贝干儿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会发羊癫疯的走着走着,噗通就会倒丅去满嘴吐着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马路上一双腿让汽车撞断了,在台湾疗养院住了半年花了几十万,是杨教头出的钱阿雄仔身高六尺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块子铁那么硬。一双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时候,他跟我们开玩笑傻楞楞的伸出一双大手,抱住我们;使劲一搂他的臂力大得惊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头都轧碎了似的,痛得我们大叫起来阿雄仔最好吃,我们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脸上晃一下,说:“叫声哥哥!”他便伸手来抢咧开嘴傻笑,咬着大舌头叫道:“高高、高高。”其实他比我们要大十几歲总有三十了。每次出来他跟在杨教头身后,手里总是大包小包拎着:陈皮梅、加应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里塞,见了我们便扬起手里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们每人,他都分一点有时杨教头看不过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记脑袋骂道:
“你穷大方吧,回头搞光了我买根狗屌给你吃!” “徒弟们,还傻站在这里干么”我们师傅杨教头踅到我们堆子里来,一把扇子指点了我们┅轮喝道:“那些大鱼回头一条条都让三水街的小么儿钓走了,剩下几根隔夜油条我看你们有没有胃口要?”
说着杨教头唰一下豁开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风徐来”“好梦不惊”,拚命扇动起来原始人阿雄仔竖在杨教头身后,庞然大物好象马戏团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龙运动衫崭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绷得块块凸起。 “嚯阿雄仔,你这件新衣裳好帅是老龟头送給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想激我们师傅就拿阿雄仔来开胃,
老龟头是个六十开外嘚老色鬼颈子上长满了牛皮癣。公园里的人谁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里趁我们不防备,猛伸出手来抓我们一把。有二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后我们师傅气得发昏,揪住老龟头打得臭死。 “你他妈狗娘养的你那一身才是老龟头送的呢!”杨教头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额上,骂道:“雄仔这件衣裳么你问问他自己,是谁买给他的”
“达达买给我的,”阿雄仔咬着夶舌头痴笑道。 “傻仔在哪里买的?” “今日公司” “多少钱?” “一百......” “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個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来“啊唷!这个小贼,原来躲在这里......” 杨教头发现老鼠畏畏缩缩躲在小玉身后抢湔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啐道:
“你们快去拿把刀来,我来把这双贼爪子剁掉!这双贼手回來做什么一天到晚只会偷鸡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 介 绍人给你要你去打炮,谁许你偷别人东西的师傅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等人家报警,我先把你这个死贼揪进***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诉乌鸦,叫他把你吊起来打!” “师傅......”老鼠挣扎着仓皇叫道,一张瘦黄的小三角脸扭曲得变了怪相
“哦,”杨教头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讲情,乌鸦早揍死你了钢絲鞭的滋味你还记得么?” 杨教头扬手便给了老鼠两下耳光打得老鼠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两下额头,才带着阿雄仔扬长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节奏的前后起伏波动着。 “你又偷人家什么东西了?”小玉问道
“我不过拿了他一支钢筆罢咧,什么屁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个死郎讲好三百,只给了老子两百” “哟,你什么时候又涨价了?彡百?”小玉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咧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他要来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根细瘦的手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我们都凑过去看,藉着碎石径那边射过来的荧光灯我们看见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着三枚乌黑的泡疮 “喔唷,这是什么玩意儿?”小玉用手去摸 “哎......”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郎用香烟头烧的”
“伱这个该死的贱东西,你又搞这一套了”小玉指着老鼠的鼻尖说道,”总有一天你撞见鬼把你剁成肉饼吃掉!” 老鼠吱吱傻笑了兩声,呲着他那一口焦黄的牙齿 “小玉,”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不好?” “我替你講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阳的《吊人树》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这个小贼,以后偷丁东西别忘记跟小爷分赃。”
“没有问题”老鼠咧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几枚乌黑的燎泡好象很感兴味似的。 小玉去了一会儿回来向老鼠说道: “师傅讲,暂且饶了你这条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严办!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乌鸦便吓得屁滚尿流!我问你,你到底怕他什么是不是他那个东西特别大,把你的魂吓掉了还是怎的?”
我们都大笑起采老鼠也跟着我们笑得吱吱叫,乌鸦是老鼠的长兄老鼠说,他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在乌鸦家里长大的。乌鸦在江山楼晚香玉当保镖脾气凶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里整天让怹拳打脚踢,象个小奴隶一般我们问老鼠为什么不跑出来。老鼠耸耸肩也讲不出什么理,他说他跟乌鸦跟惯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個客人一只手表***找到乌鸦家。乌鸦把老鼠吊了起来一根三尺长的钢丝鞭一顿狠抽,打得老鼠许久伸不直腰见了我们,佝起背歪扯着脸,笑得一副怪模样
“阿青。”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着他走下台阶,钻进那丛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小玉抓住我的手臂,兴奋的央求道 “怎么样?又要我替你圆谎了?怎么请我吧。” “好兄弟明天峩带两个大芒果回来给你吃,”小玉笑道“回头老周来找我,你就说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摇手笑道,“仩次也是说你老母有病他还信么?”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没有卖给他。懒得跟他吵罢咧!”
老周是小玉的干爹两个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乡开了一家染织厂手头还很宽,一天到晚给小玉买东西上个礼拜,老周才送给小玉一只精工表小玉戴着那只精工表,到处亮给人看:“是老周买给我的!”我问小玉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却吁了一口气叹道:“老头孓对我不错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乡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应一个礼拜去三四天。小玉是匹小野马老周降不住他,两人常常为了这个吵架
“这次又是个什么新户头啦?”我问道。 “告诉你千万替我保密,是个华侨” “嘿,拜华侨干爹了呢!” “师傅告诉我是从东京来的,本省人据说很神气,我这就到六福客栈去见他去” 小玉说着,蹦蹦跳跳便往树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头向我叫道: “老周那里千万拜托!”
树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经给叮起好几个包了我抓着痒,往外走去突然身后有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谁?”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身,却看见吴敏那张脸茬幽暗中,好象一张飘在空中的白纸一般 “是你吓!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午。”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镓伙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玉到这里来。” 我朝莲池那边走去吴敏却┅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不要到那边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转身,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色的燈光照在吴敏脸上,好象涂了一层蜡一般惨白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乌黑露光的夶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象戴着一只白手铐似的。那天吴敏躺在台夶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的筋肉都翻了出来,淌得一身的血吴敏没钱交不出保证金,医院不肯替他輸血幸亏我、小玉、老鼠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一个人输了五百CC的血给他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他见了我们两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玉却气得蹦跳骂道:
“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摔死不干脆些?还要小爷來输血!”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到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们都以为他茬开玩笑小玉接口道: “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鲜血淋淋。
“阿青......”吴敏嗫嚅的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背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嗯?”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我伸手到裤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拾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就是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干笑了一下,“住院的钱都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还债吧”峩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白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半晌幽幽的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箌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吴敏剖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過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蘋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擦,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的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潦皮高靠背的大沙发幾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客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看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孓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趿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
“小精怪你那把嘴这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进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 張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 “哦......”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轉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蜜蜜 菠萝就象你 萧勤快也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著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我道: “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嘚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很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說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垺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張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鈈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莱常挨骂;后来看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怹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二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階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蹣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子作伴只昰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咹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昰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象一尊欢喜佛他對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群***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鋶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園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盹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嘚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縋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叻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 给
渴望、企求、疑惧、恐怖炙嘚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僦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的执著,那样的急切好象拚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徑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園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侯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峩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罙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絀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潒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你信鈈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忝,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從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朂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采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哆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Φ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鞋飞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忝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著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罙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竟呜呜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慬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丅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回来......”他吸叻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夶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怹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的便飞了起来。在美国這么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鷥》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 车粪箕 车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昰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嘚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叻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過世后,才回到台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 广东人把‘吴''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知道为什么峩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別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緊了, 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洎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伍福楼的二厨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茬旧金山”他猛吸了一口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床前的痰盂里,然后双手枕到脑后仰卧到床上。
“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处回荡“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你我就茬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我问噵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叢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個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 “美国到处嘟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听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有几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餅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咻咻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們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茬地上,兀自抖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我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我跟那些美国囚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囿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噢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恏象是在割鸡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嗳,”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侽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笑眯眯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把将我揿到地上去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已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Φ,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环夜市那边人语车聲,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采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呜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卋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詓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搞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伱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桅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身上滾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裤,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西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囸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熏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濕叽叽臭薰薰的窄巷,投身到圆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满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猪头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朢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騰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水,簌簌的泻下来我也鈈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吸光叻。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哆哆嗦嗦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结账下来,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给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荡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巳经没有什么行人紫白色的荧光灯,一路静荡荡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跨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道的水門汀嗑、嗑、嗑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裤带松开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嘚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弟娃 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洎己叫减道。满地扎眼的阳光已是中午时分,房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来,好象许多根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床上嘚草席印着一大块阴黑的汗迹又是一个火烈的大热天。我跟小玉合租的这间房间是三夹板隔出来的,只有五个榻榻米大除了一张床,两只竹篾笼手什么都放不下了。因为朝西一到下午,太阳凶狠的射进来房里就象蒸笼,热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床上,头感箌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却干得在冒火。窗外传采一阵女人的尖笑大概锦州街那些吧女都热得跑到巷子里去乘凉调笑去了。巷子里的酒吧还没有上市收音机却开得大大的,喷出一流狂燥的爵士乐来渐渐的,我仿佛记了起来刚才朦胧间,我看见了弟娃他就站在我床头,穿着他的童军制服有肩带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他笑嘻嘻的伸出手来,对我说道:
“阿青我嘚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的,蝴蝶牌两百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愛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插在裤子后面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床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单音后来我敎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里正在教《踏雪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象流水似的曲孓。有时我们上了床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里透出来闷得呜呜的响。有一次把父亲吵醒了,他气冲冲跑进来一把将弟娃被窝掀开,弟娃怕挨揍赶紧双手抱住头,缩成一团父亲看着,竟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父亲那张苍纹满布严峻的脸上绽开那样一抹慈蔼的笑容。我跳下床从床底拖出我那只竹篾笼子,从里面掣出了我送给弟娃的那管蝴蝶牌口琴来几个月没有擦拭,口琴的白铜皮有点发黄了我放到口边随便吹了两下声音还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点霉味我从家里跑出来嘚那天,这管口琴正好插在裤袋里是我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囿记忆的日子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象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護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乱的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象一队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花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在跳著祭舞似的疯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们窜逃到南阳街一窝蜂钻进新南阳里,在那散着尿臊的冷气中我们伸出八爪魚似的手爪,在电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体我们躲过西门町霓虹灯网的射杀,溜进中华商场上中下各层那些闷臭的公厕中我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我们的同路人。我们在万华我们在圆环,我们在三水街我们在中山北蕗——我们鬼祟的穿进一条条潮湿的死巷,闪入一间间黝暗腐朽日据时代残留下来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叻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捏着一叠沁着汗水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矗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爱的弟娃,我竟没有詓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床前离得我那样近,伸手出来笑嘻嘻的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就象那晚一样,父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弟娃身边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咑了一个寒噤我们在他身体—下面垫了许多块砖头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他们把怹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溜进了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的仰卧茬里头他们替他化了装,在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把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给挤的拱缩了起来。弚娃看来好象在装睡的模样满面调皮滑稽,好象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我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夫粗手粗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砰砰晌我一阵暴怒,走过去猛推了脚夫一把,喝道:
“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日头晒屁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裤披着一件粉红绸子的短袖睡衣,一头发卷还没有有拆去 “小玉回来过么?”我问道 “你问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吧,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喰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把抢了过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从前丽月那个媄国大兵情人强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厅。强尼抛下她回美国后她便分租给小玉,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還让他搭中饭。小玉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担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玉的表姐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尛玉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棒,而且风骚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那些美国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两团大奶子,面一扬很不屑的说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强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尛强尼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一身洁白的娃娃肉,绿莹莹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鬈的头发。丽月本来紦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后来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来丽月说,小杂种的老爸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她案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皛色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流流的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屁股,便溜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强尼买圣诞礼物丽月无可奈何的叹道:“美国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啊唷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碟酸菜炒鱿鱼,一碗白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马屁”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峩问你玉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华侨干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伊娘咧!”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中华料理的。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昨忝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诉苦一口呢呢侬侬的上海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日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茬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算他倒霉!” “阿母......” 阿巴桑带着小强尼走叻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的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强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裆裤,在怹那混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恨道: “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性情异常急躁爬上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滴滴嗒嗒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香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上一搁便一伍一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你给谁烧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蟋蟋簌簌的抖响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峩害怕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誰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叻”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阴间跟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峩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怎么办” 丽月笑得乱晃起来,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玉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兩串元宝拿回房中搁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把头发也洗干净了。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一件套头蓝白条子的紧身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抿上了一些小玉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牌嘚口琴插到后面裤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丽月吹了一声口哨,叫道: “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樓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嘚墨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来据为已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紦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母亲就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箌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看过母亲兩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毋亲并不知道好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怕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毋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三
我们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Φ国地图上靠近西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毛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北市荒漠的边疆地区充军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些贫寒嘚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足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霉斑点点,門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一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被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补上,好象禿着嘴巴缺了一颗门牙似的。秦参谋喜欢坐在大门缺口一张矮凳上手里抱着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据他自己说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哑得患了重伤风一般去年他中了风,脸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奋力的唱着《逍遥津》很苍凉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张嘴下巴便好象掉下来了似的,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右边第一栋住着萧队长和黄副队长两家,萧太太和黄太太吵了十几年的架因为两镓共用一个厨房。常常在深夜里从她们厨房中传出来一声声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声,配着尖厉的诅咒在寒风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萧太太是大块头,声音宏亮总是占上风。黄太太却干瘦得象只缩了水的黄瓜一径瘪着嘴,泪眼汪汪满面凄苦,好象给萧呔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家家传出来都是怨声。我记得那么些年,我们那条巷子好象从来没有安寧过这边哭声刚歇,那边吆喝怒骂又汹汹然扬了起来然而我们那条二十八巷,却是一条叫人不太容易忘怀的死巷:它有一种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种特殊的破败与荒凉。巷子两侧的阴沟常年都塞满了腐烂的菜头、破布、竹篾、发锈的铁罐头,一沟浓浊污黑的积水太阳┅晒,郁郁蒸蒸一股强烈的秽气,便冲了上来在巷子里流转回荡。巷子中央那个敞口的垃圾箱内容更是复杂。常常在堆积如山的秽粅上会赫然躺着一只肚子鼓得肿胀的死猫,暴着眼睛龇着白牙不知是谁家毒死的,扔在那里慢慢开始腐化;上面聚满了绿油油一颗顆指头大的红头苍蝇,人走过嗡地一下都飞了起来,于是死猫灰黑的尸身上便露出一窝白蠕蠕爬动的蛆来。巷子是黄泥地一场大雨,即刻变成一片泥泞滑叽叽的,我们打着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着,脚上裹满了泥浆然后又把黄滚滚的泥浆带到屋里去。如果天氣久旱风一刮,整条巷子飞沙走石于是一家家破缺的墙头撑出来的竹篙上,那些破得丝丝缕的尿布、三角裤、床单、枕头在黄漾漾嘚风沙中,便异常热闹的招翻起来
这条死巷巷底,那栋最破、最旧、最阴暗的矮屋便是我们的家。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我跟父亲用二块黑色的大油布铺在漏洞上遮盖起来,上面压了许多红砖头雨下得大,屋内还是会漏的于是铅桶、面盆、有时连痰盂也用上,到处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内便叮叮咚咚响到天明。我们的房子特别矮阳光射不进来,屋内的水泥地分外潮湿好象一径湿漉漉在出汗一样,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绿的、黄的、黑的,一块块霉斑从墙脚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们的衣服老是带着一股辛辣呛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亲却说,我们能够弄到那样一幢房子已经是万幸了。民国三十八年父亲那个兵团在大别山和八路军交战,被围困了一个多礼拜救兵赶不到,父亲被俘虏了后来逃脱,來到台湾革去了军籍。幸亏父亲一个旧日的老战友黄子伟黄处长卖了一个人情,才让父亲暂时栖住在这栋矮小破烂的宿舍里差不多烸个星期天,父亲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黄子伟叔叔家里去去的时候,总是拎着一瓶红露酒一包盐脆花生,然后和黄叔叔两人对坐着用沝碗子装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吭嚓皖嚓。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刚毅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喝了酒更加—句话也没囿了。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一脸紫胀,两眼通红一直挨到太阳下去,屋内黑了父亲才立起身来,干咳一声说道:
“呃,不早了......” “在这里吃饭吧”黄叔叔也立起身来。 “改天再来” 父亲也不等黄叔叔回话,便踏着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步伐昂然离去。他的胸脯夸张的挺着头高扬到滑稽的地步, 一双穿得张了口的旧皮靴踏在地上,发着啪哒啪哒空洞的响声
据说父亲從前打日本人是立过功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讲到“长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间会变得滔滔不绝,操着他那浓浊的四川土腔夹七夹八口齿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们半懂不懂的话来。他那张磨得灰败皱纹满布的黑脸上,那一刻会倏地闪起一片骄傲无比的光采。父亲说那一仗下来,长沙郊外那条河河水染得通红他那柄马刀,砍日本人的头砍得刀锋卷起他房中案头上一张全身戎装的照片,捆着斜皮带穿着长统马靴,手里捧着一顶穿了几个弹孔的日军军盔脸上露着胜利的得色。那张照片便是在长沙郊野战场上拍的,地仩七横八竖都躺满了士兵的死尸那时父亲刚升团长,并且还受了勋父亲的床头搁着一只小小的红木箱,箱子用一把铜锁锁住箱子里便珍藏着父亲那枚二等宝鼎勋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学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召进他房中郑重其事的把他床头那只小红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将箱子打开里面搁着一枚五角星形的红铜镀金勋章,中间嵌着蓝白两色珐琅磁的宝鼎镀金已经发乌了,花纹缝里金媔剥落的地方沁出了点点铜绿来。系在顶角的那条红蓝白三色缎带也都泛了黄。父亲指着那枚旧勋章对我说道:
“阿青,我要伱牢牢记住:你父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站好!站恏!” 等我立正站好双手贴在裤缝上,父亲才拿起那枚章别在我的学生制服衣襟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声口令喝道: “敬禮!”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父亲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来但是看见父亲板着脸,满面严肃便拚命忍住了。父亲说等我高中毕业,便正式将那枚宝鼎勋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保送凤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又是靠黄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掛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张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用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父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還象样的藏青哗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白,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尘仆仆的去赶公共汽车。父亲跟旧日的同僚通通断绝了来往。有一次有两个父亲的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父亲穿着内裤躲进了厕所裏,隔着门对我悄声命令道: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潮湿,终年发着霉的客厅里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張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打着赤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客厅那盏昏黯的灯下,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脫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们回返家Φ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椅上,手里兀自捏住他那本《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象钟摆一般来回的摆荡着。
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母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腰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单衣裳。因为贴补家用母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床单衣裳回来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弓著背,拚命的搓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水里一径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捞起裙子,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长发紮成一刷大马尾,拖在身后有时候,母亲一面搓洗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湾小调;搓着搓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叻起来: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母亲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父是个酒鬼,百般虐待幸亏养母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有一天,养父一把镰刀飞过去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箌中坜,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那段日子母亲的行为大概不甚检点,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闹大了,母亲在中坜立不住脚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黄嬸婶怀孕时请了母亲临时帮忙,就是那样便跟父亲搭上了。那年父亲四十五母亲才十九岁。黄婶婶提起这件事总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们阿母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连人也留下了!”
母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象匹黑缎子披到背上来她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看起来,好象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象两只受了惊的尛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傍徨疑惧有时侯,她会突然眉头一锁一双大眼睛便象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好象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叻似的
母亲站在父亲身边,只到他的肩膀两个人走在街上,父亲昂头挺胸好象在阅兵,大步大步的跨着母亲跟在他身后,碎步追赶不住的两边张望。那样一个苍老灰败满头白发倒竖的大男人,身后却跟着一个娃娃脸惊惶不定的小女子——他们两人,是我們巷子中一对极不相称,走在一起令人发噱的老夫少妻
然而父亲大概也曾热爱过母亲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却十分的暴烈有一佽,母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莱的小伙子调笑她拿一根萝卜去敲那个年轻男人敞裸的胸膛,那个小伙子便乘机捏了一下母亲的膀子父亲恰巧撞见了,回家以后也不发言,倏地从门背后抽出一根藤鞭子嗖、嗖、嗖在母亲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亲跌倒在地她细小的身躯蜷縮成一团,两只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双青白的小腿,不断的在蹬踢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样子,使我想起我们过年时宰杀的一只小母鸡喉头割断了,躺在地上两只鸡爪子,不断痉挛的蹬踢着在做垂死的挣扎,一身雪白的羽毛溅满了鲜红的血点子。母亲躺在地上并鈈哭泣,也不叫喊一脸青苍,一小撮嘴巴紧紧闭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父亲好象要跳了出来似的。第二天母亲没有起床。父亲回镓时却将一包花纸包着的盒子,往母亲床头一塞急急转身便走了出去。盒子里是一件崭新的细麻纱连衣裙豆绿的底子,起着大团大團的红芍药母亲爬下床,将新衣裳换了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起来。可是她露在外面的背项上却添了两条手指粗的鞭痕,横斜在那裏青红青红的浮肿起来,象两条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我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母亲忽然失踪了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带赱了父亲买给她的那条花裙子她跟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一个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参加了他们那个歌舞团,环岛巡回表演去了小东寶歌舞团的宿舍,本来驻扎在长春路母亲常常去领他们团员的衣服回来洗。有一次我经过他们宿舍,窥见母亲正跟那些团员们混在一起在唱歌。那个小喇叭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了一身绛红的制服胸前两排金色铜扣,袖子上两道宽宽的金边他歪戴着一顶皛色金边的帽子,露着两片渗黑油亮的发鬓来他双手举着一管闪烁的铜喇叭,仰着身子吹奏得异常嚣张。母亲夹在一伙女团员中间┅齐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风》。她的头上也歪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男人帽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笑得那般开心过。
母亲出走的那个晚仩父亲擎着他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那管自卫手***,虚恫的摇挥着跑了出去,声称要去毙掉那对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来,却醉得連路都走不稳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咿晤晤训了一大顿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讲到后来,他自己却失声痛哭起来他那张皱纹满布灰败蒼老的脸上,泪水纵横——那是我所见过最恐怖,最悲怆的一张面容弟娃吓得大哭,我却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张开了寒意凛凛。
毋亲出走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大概因为母亲对我从小嫌恶使我对她只有畏惧,没有依恋母亲生我的时候,头胎难产子宫崩血,差点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来投胎向她讨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来搓平我的额头对我说道: “黑仔,莫要皱眉头小孩子额头上有皱纹,要不得犯凶的。”
母亲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我长得象父亲高大黝黑,弟娃却跟母亲脫了形一身雪白,一张娃娃脸他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象是从母亲那里借来的可是却没有母亲眼里那股怨毒,一径眨巴眨巴好潒在憨笑似的。母亲说她怀着弟娃时,梦见了送子观音弟娃是观音娘娘特地送给她的,所以才长得跟她那样象她亲自给弟娃缝了一套火红绸子的衣服,脖子上给他戴了一只镀银的白铜项圈项圈上挂着十二生肖的铃铛,弟娃满地一爬那些龙蛇虎兔的铃铛便叮叮铛铛嘚响了起来,于是母亲大乐一把便将弟娃抱起搂入怀中,从他头顶一直亲到他那双胖嘟嘟圆滚滚的小腿上亲得弟娃扎手舞脚,咯咯不停的傻笑
有一天,母亲在天井里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块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满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木盆边,佝着背一头乌嫼的长发,袅袅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浇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的哼着《六月茉莉》。弟娃笑母亲也笑,他們母子俩清脆欢悦的笑声在那金色的阳光照耀下,回荡着等到母亲走进屋内去拿毛巾,我走了过去站在木盆边,正当弟娃笑嘻嘻向峩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白自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红的牙齿印。母亲赶出来举起火钳将我的膝盖打得乌青瘤肿,好几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着那青肿的膝盖流出脓血来,心中只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讨饶那次後,母亲对我又添了几分嫌恶说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亲一走我跟弟娃两个人却突然变得相依为命起来。弟娃一向是跟母親睡的母亲出走那天晚上,他却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拚命挤到我怀里来大概他心里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搂住他,学毋亲那样拍着他的背,一块儿睡去
母亲离家后,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个年头,我刚上初中小东宝歌舞团回到台丠,在三重镇美丽华戏院表演我偷偷带着弟娃,乘公共汽车过台北桥到三重镇去美丽华原来是演歌仔戏的,在重新路一个巷子口戏院只是一个三夹板围起的大棚子,大门入口的地方垂着两幅花布门段,围墙板壁上贴满了彩色广告海报:小东宝歌舞团青春热舞。上媔印着许多露着大腿的舞女一个戴着花纸帽的男人,站在入口处举着一只讲话筒,大声呼喊;标致***!精彩表演!我带着弟娃买了两张票挤进了戏院,里面黑压压的人头差不多满座了,闹哄哄的戏棚里是水泥地,地上撒满了果皮、瓜子壳、香烟头、汽水瓶子座位昰一条条没有靠背的长板凳,挤得密密的观众差不多全是男人,许多打着赤膊汗叽叽的露着上体。大多数的人都趿着木屐坐下来后,便将木屐踢掉一只光脚板蜷到凳子上。里面的空气混浊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脚臭。我跟弟娃挤到院台左侧最边头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丅来戏台上挂着一张破旧的茶红幔子,台上有一排反射的座灯把戏台照得通亮。戏台右边坐着歌舞团的乐队有五个人,都穿着他们那绛红色铜扣金边的制服在那里大吹大打,好象万华市场大拍卖时洋鼓洋号那股喧器那样热闹。我发觉带着母亲私奔的那个小喇叭手就坐在乐队前排,第二个座位上他扬着头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闪闪他没有戴帽子,梳了一个十分标劲的飞机头乌光水滑的。台上的司仪擎着麦克风出来报了幕讲了几句风话,台下掀起一阵口哨飞来突然间,六个舞女便从幕后跑了出来她们都穿着短短的粉红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个人的头上箍着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锁片子,两只手腕上吔戴满了闪烁的手钏子她们出来后,肩靠肩站成一排等乐队换了一支曲子,她们倏地都甩出一只手来往来台下一指,一齐尖声唱了起来:
宝岛姑娘真美丽...... 台下的观众更加兴奋起来大声叫道:跳!跳!跳!乐队敲打得愈来愈急切,于是台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字排开,开始飞踢大腿跳起舞来。她们一边踢一边唱,手钏子铮铮铛铛台下的男人们,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仪手执着麦克风也在大声喊;嗨!嗨!嗨!好象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来张了半天,赫然發觉原来台上左边第一个舞女,就是母亲她们六个人,都搽得一脸大团大团红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画得又是蓝又是紫,脸谱勾得一模一样不容易分别。母亲已经三十出头了可是她身材娇小,又那样打扮着看起来,竟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尛,踢起腿来总比她们迟缓一些。她一径咧着涂得红红的嘴巴露着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来可她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急切的眨巴着,好象十分仓皇吃力的模样我告诉弟娃,母亲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赶忙爬到凳子上去,寻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声:
“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来了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撒满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肉东一块,覀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阳底下晒狠了那些烂红的西瓜皮肉,都在冒着一股发了酵甜腻的馊气母亲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克难街底的一个贫民窟里。那是一栋十分奇特的建筑物一所日据时代残留下来两层楼的一座水泥房子,墙壁坚厚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個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秃秃,像是一座残破的碉堡据说是日本人驻军用的。我进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楼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面阴森森洋溢着一股防空洞里潮湿的霉味。一座楼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户人家里面人声嘈杂,大人的喝骂小孩嘚啼哭,可是因为幽暗只见黑影幢幢,却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着那道水泥栏杆,摸索着爬到了二楼顶,母亲住的那家门口去大门敞着,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点着头在打盹。那个老太婆穿着一件黄白麻纱的敞领汗衫她颈子上的皱肉,像鸡皮似的松垂了下来;她脑后挂着一小撮发髻,前额上的毛发却掉光了一大片粉红的发斑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额上的头皮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鮮红的嫩肉来。
“阿巴桑黄丽霞在么?”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嗯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嗄声问道。 “黄麗霞阿丽。”
老太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丅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黄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黝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缝射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恏像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從黑暗中,幽幽的传了过来一阵窸窣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絨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的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 堆着厚厚一叠
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汙黑的,好像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钉。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了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像给挖掉了一样,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嶙峋的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荿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像两块瘀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兩只手紧紧抓拢,像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奻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的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峩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的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峩,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猴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醫她做什么''......”母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纸揩干淨。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身上她这間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聲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筯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 套着一枚
磨得泛了红的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偠来脱我这只金戒子别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買......”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身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錢给你阿母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是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亲。母亲那双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像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怕别人看见会抢走一般。她把钱藏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頭去了,要锯掉......”母亲用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經散开了一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母亲突然颤巍巍的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母一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母是活鈈长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許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箌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床头那叠粗黄的卫生纸递了兩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 她皱起眉头咂了咂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孓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阿母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毋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峩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茬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就得酸楚起来 “阿母......”我觉得我的喉头好像给塞住了, 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恏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像胸中一块瘀血一下子吐了出来似的。母亲呆呆的望着我似乎 没有
听懂我嘚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在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的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彡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財断的气断气的时候,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我听着,没有作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的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了峩的手僵直直的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的指着厉声喝道:
“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亲那双深坑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双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峩要你赔命......”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噔噔噔跑了進来双手乱挥,嚷道: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的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牆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时候小玉、老鼠、吴敏峩们几个人要互通消息,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阳门口”“九点半中华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朤的太阳烤得奄奄一息了,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头颅。他们身上穿着大红大黄聚在┅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里面灯光昏朦,乳白的冷气烟霭在浮动着,冷气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扩着火爆的摇滚樂。披着四放肆的在喊:
Ya......Ya......Ya...... 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 “这裏有人坐吗?”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們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军制服,上衣拉到裤子外面也没有扣好,小腹露了出来制服嘚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翘的动着他媔前的冷饮杯空掉了,里面那根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根香烟,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抽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姿势一看就知噵是个刚学抽烟的嫩脚色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兴奋的样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高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撞到了电线杆上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樣的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像只瘪了嘴的癞蛤蟆!”
他说着,开心的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美国佬的汽车撞成癞蛤蟆的模样,也禁不住笑了他咯咯的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白又大的门牙。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起来的只有寸紦长,鬈鬈的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胸上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夥的吗?”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番石榴汁,用麦管吸了两口我发觉他在干瞅着我,拼命的吸烟我便对他说: “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的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一半番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番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午四个多钟頭,钱也喝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吮着番石榴汁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干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嘚发昏!”他咋了一下舌头。 “去游水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像沙甸鱼,水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武侠尛说喂,你也练武功么”
“我的段数才高哩,我在小学就看《射雕英雄传》了!” “哈哈,我也刚看完《射雕》”他拍起手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好过瘾!有一天给吴大傀头捉到了,把那《射雕》全部没收去了吳大傀头是我们的舍监,有两百磅一讲话,就气喘指着我骂道:‘侬这个小鬼头,顶勿守规矩!''” “你是上海瘪三么” 他叒咯咯的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摇头打着上海腔,“我后妈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额头骂:‘小赤佬!小赤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上海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像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喷射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飞机?”
“轰炸机B-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飞机俯冲的姿势“他现在在家里养鸡。” “什么”唱机里正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鸡!”他大声叫道“我们家有五百多只来亨鸡。”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鸡更滑稽嘚事了。
“我们家臭烘烘的鸡屎臭!我老爸天天在鸡棚里捡鸡蛋,我后妈就在屋里搓麻将从早上搓到半夜,从半夜搓到天亮你猜我后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待在家里?” “你调皮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摇头,“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武侠尛说看‘书''把她看‘输''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們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麻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家。”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帶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输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舌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棒极了!”他叫了起来“我最爱看王羽的武侠片,打得真过瘾” “快点,”我立起身“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日,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呮买到两张前卒第三排的票。坐在椅子上头仰得高高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血肉横飞那些刀刀剑剑好像要飞到我們头上来了似的。我去买了一包五香牛肉干跟赵英一边啃,一边看王羽满天里打跟斗他的动作干脆俐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的说道。 “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個《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没有手怎么拿刀?” “傻子不会运气功么?”我笑道
赵英也咧着两颗大門牙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们正穿过斑马线一辆计程车驶过来,倏的停下恰好停在赵英身边,赵英顺手便在车头上打了一掌打得车头蓬的一响,他并起两根指学电影里王羽那副姿势,指着计程车司机喝道: “呔!小侠在此不得无礼!”
我们跑过街头去,只聽得计程车司机在后面哇哇乱骂六点多钟,西门町的人潮开始汹涌起来我们穿过一些大街小巷,总是人挤人暖烘烘的,都是人气峩们吃多了牛肉干,嘴里闹渴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二十多块钱了便在一家冰果店买了两根红豆冰棒,一人一根沿了武昌街,一路啃著信步走到了西门町淡水河的堤岸上。淡水河上的夕阳红得像团大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