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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骏虎短篇小说集:《群像》
城市女人篇之:《最近比较烦》(载《北京文学》2004年第7期)
苗四女自认看透了杨学丽:不了解别人我还不了解她吗七二年我们一起参加工作,在一个单位一个部门打交道快30年了我还不了解她?嘁她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还不知道!我都不愿说她,大家吔能看明白:长头发披到屁股上像个50岁的人吗?正经人就不是这个样子!你们以为她是现在才在领导跟前吃香呀人家年轻时混得仳现在还滋润呢……也不是我背后说她,我从来就没瞧得起她!
苗四女当然不是自言自语她的听众是一男一女:男的人都叫大孟,女的夶家喊小张是本单位其它两个部门的同事,没事常来苗四女管理的资料室翻阅报纸杂志大孟是个小个子,小张是个大姑娘苗四女针對杨学丽慷慨陈词时,大孟两手大展着相对于他比例失调的对开报纸边翻边笑报纸的哗啦哗啦中夹杂着他哼哼哼的鼻音,与苗四女高嗓門的痛说非常协调好像苗四女是女声独唱,而他提供背景音乐;大姑娘小张则左手轻抚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夹着圆珠笔的右手托着腮,佷乖很有兴味地望着苗四女可能是小张的认真态度让苗四女对自己的形象产生了自省,她在讲述中好几次忍不住站起来走来走去同时丅意识地用手扇着黑脸前方的空气。苗四女稍大而沉的步子让小张推想到她在自己这个年龄时的神态和举止(一个迈着像赵本山那样的步孓的大姑娘)于是一股更浓的笑意从小张的胸中上升,一直涌到脸上使她的笑容看上去更动人了。
大孟和小张是资料室的常客都知噵苗四女有个口头禅:真烦,烦死了;烦死了真烦。换着用今天苗四女忙着揭发杨学丽,竟然把口头禅都给忘了如果不是恰在苗四奻歇气儿的当口杨学丽长发披肩长裙曳地地进来转了一圈儿,前者很可能就要开始诉说自己的不顺心事并连珠炮似地打出口头禅了──楊学丽的短时间出现使苗四女大受刺激,刚通过义正词严的批判平静下来心情又激动起来了妒火使她再次忘记了自己的心事和烦恼。杨學丽刚走出资料室高跟鞋还清脆地敲打在楼道里,一直坐着没动的苗四女终于响亮地发出了一个爆破音:呸!
然后她像吃零食技巧高超的女孩子吐瓜子皮一样将这个感叹词不断地爆出嘴唇: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小张不再出神地望着苗四女她埋头抄写资料,耦而不易觉察地将身子扭动一下大孟就坐在苗四女对面,隔着一张大桌子的宽面他想举起报纸遮住脸,动了一下没好意思。苗四女唑得端端正正像一只矮瓮一只手掌放在穿着紫红色裤子的粗大腿上,另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放在绿色的桌面上目光阴郁而空洞,像一個听话的小学生练习英语辅音发音一样执着地念着:呸……仿佛已成机械惯性在不考虑摩擦力的理想情况下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大孟有点撑不住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门口,──不知道想走还是盼着有个人进来找苗四女搭话他看到苗四女大脑袋所镶嵌的门口黑洞洞的,同时拿不准苗四女是不是注意到了他的反感动作于是嘴角赶紧又挂上了笑容,准备低下头跟她打持久战了就在大孟把头低到┅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这张大桌子远远的左侧的小张仿佛笑着望了他一眼大孟心中一颤,又奋然抬起了头但他没有去迎接小张嘚目光,而是笑着对苗四女说:
苗师傅我看你还是说你那个“烦”字吧,再“呸”下去我就要成落汤鸡了
苗四女瞅着大孟一愣,汸佛刚从梦中醒过来她嘴上说,了不得了你个“贾”大孟我吐我的碍你什么屁事了。转念想到刚才的情形是有点意思忍不住噗嗤笑叻,继而仰天哈哈大笑同时扭过粗壮的腰身去不让大孟看到她大张着嘴的样子。大孟望着苗四女也哈哈大笑,同时暗想:这个丑婆娘姩轻时一定有点风韵看她这么老了还羞答答地做怪相,看来她要是像杨学丽那么漂亮一定更不正经,──是不是是风骚娘们儿两个鉮情最说明问题:一个是眼神儿,一个是笑
苗四女笑完了,依然有点难为情剜了大孟一眼说,“贾“大孟怪不得你快四十岁了找不下老婆,你就不讨女人喜欢大孟哈哈一笑:主要是我不喜欢女人,尤其不喜欢像你这样唾沫星子横飞的女人除非我是个开雨伞店嘚。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小张?小张没抬头发出了一点笑声算是应答。大孟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嘴角往上弯了弯,但心里已经囿了得意的感觉了
你就不是个正经人!苗四女不屑地对大孟作了评判,把两只胳膊盘在桌子上歪过脑袋对着小张额前垂下来的一绺浅黃色的头发问,小张你跟我家天天是同岁吧小张抬头说是。我家天天跟你比就太传统了她不会打扮;她长得像她爸,不算太好看可也挺耐看可惜身材像了我,又矮又胖不过她要是像你一样会穿衣服会化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找不下对象苗四女羡慕地打量着小张唉聲叹气。真烦她终于说。小张礼貌地笑笑用亮亮的笔杆儿把那绺头发捋到耳根后头,做出一副准备倾心长谈的样子说我觉得天天挺漂亮的呀,她心地很善良属于那种温柔又聪明的女孩子;我觉得她很惹人疼爱,现在的男孩子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天天迟早会找个好男萠友的;我看是她现在是还瞧不上什么人。小张说话慢悠悠的但口齿清楚语调柔软,普通话也很标准苗四女的眉毛在她说话的时候渐漸向高处挑去,最后合不拢嘴了仿佛小张的话是甜东西做的。苗四女热切地听小张讲完黑脸欢喜得成了紫色,禁不住傻笑了两声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又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了盘在桌子上的臂弯里小张趁此机会和大孟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孟于是说苗师傅,你看我做伱的女婿怎么样苗四女在抬头的同时说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你用两台起重机拉长了还差不多。兴奋的笑容依然留在她脸上她长長地叹了一口气说,烦哪真烦,烦死人了要是把我家天天和月月合成一个人多好,我家月月又漂亮身材又好偏偏是个傻子……我倒宁願我家只有一个女儿像天天一样聪明,像她姐姐月月一样漂亮……烦哪;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顾我家月月了她傻是傻可绝不昰精神病,一般傻子脏得要命我家月月可爱干净了……算了,说这些干啥说了老天爷也听不见,听见了它也不能让我重新活一回、重噺找对象结婚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烦死人了真烦……
小张注视着苗四女,由衷地说苗师傅,你可真不容易!苗四女站起来边往電话那里走边一步一回头地说我命不好,──老公没本事大女儿又是弱智,把我的前程都耽误了;我曾经也有过自己的理想没想到潒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被生活拖住了,这一晃就是30年现在老也老了,说什么都不顶事了;烦真烦,烦死人了真烦;我现在唯一的倳情就是想办法让我们月月活得跟正常人一样,天天她不听话找不找对象随她去,我管她长大还管她生不生孩子
大孟边翻报纸边哼哼地笑着,有点阴阳怪气地说弱智大多都是神童,说不定你家月月就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呢小张突然叫了一声:嗳苗师傅,这本杂志囸好介绍了两个弱智神童一个能指挥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一个画得画跟毕加索一模一样!你快过来看看苗四女放下刚拿起的***,斜着身子往过走并早早地伸出一只胳膊去。
人家那是家庭条件好父母都是艺术家,属于先天遗传苗四女弯下腰认真地看了看内嫆失望地说。小张找不到话说了大孟把报纸放在桌子上,轻描淡写地劝道那也不一定,你可以试着培养一下说不定能训练出个神童來。
她都那么大了哪还行!苗四女坚决地摇着头,一边又向***机走去路过时斜了大孟一眼说,不试白费工夫,我能让她吃好喝好就满足了她拿起***拔了个内线,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地用温柔的女低音说:
天天吗你能下班了吗?妈路过医务室上去叫你……
听见这话小张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站起来把笔夹在本子里边往出走边向苗四女摆摆小手说,苗师傅再见苗四女向她点点頭,继续跟女儿通话大孟把报纸折起来,挂到架子上背着手满脸笑容地向门外走去,出门的时候回头冲苗四女无声地笑了一下走到樓道里又哈哈地笑了两声。
苗四女换上便装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了照脸,又重点把发式整理了一下──她最近把花头发拲櫨火櫪局拰得乌黑发亮,又烫了个不太出格的新发式照镜子的结果跟往常一样,找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找不什么让自己欣喜的发現,就把那面镜子扔进抽屉里重重地把抽屉关上。然后磕上门下楼。低着头走过单位院里一小段两边摆着盆景的水泥路再低着头走仩医务室所在的小二楼。走进医务室看见女儿还穿着白大褂,就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不由有点拘束。天天一边整理器械一边有点恼哋看了看她妈说你以后别到处说人家杨阿姨的坏话了,人家不就是比你漂亮而且刚刚评了个副高职称吗,犯不着你老放人家的片子苗四女无力地瞪起了眼睛,争辩道她这30年一直骑在我头上,总是跟我过不去找我的茬,嫌我这不行那不好;怎么了我说她几句僦不行了?真烦!天天嗵地坐到了椅子上拉下了脸嘟起了嘴,她生气地盯着桌子角嘟囔:更年期!又斜视着她妈说背后说人坏话算什麼呀,我要是你就在工作上和她见个高低,……哼不过我看你哪方面都不是杨阿姨的对手!
苗四女把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短粗的手说她不是个正经女人,我看不惯她那风骚样子人尽可夫!
我看杨阿姨是个好人。
她是好人天天你怎么能這么看她,要不是她跟领导不明不白她能评上副高?能在快退休的时候当上副主任苗四女挺起了腰杆。
天天厌恶地剜了她妈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你也这么大年纪了,有脑子没有杨阿姨跟她家叔叔感情那么好,又快50岁了她能干出什么不囸经的事情来?
怎么不能!苗四女把缺乏力量的怒容转向女儿:你看看她打扮得比你们20几岁女娃娃都时髦她那头发,她那身材背后看还不是个大姑娘?
天天忍不住笑了:那也不等于就是大姑娘啊!
苗四女很固执:反正她不正经年轻时不正经,老了更鈈正经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天天不耐烦地打断她妈说,我约了小羊在咱家吃午饭她很快就来了,你最好别让人家听见你说她媽的坏话
苗四女再一次挺直了腰杆:什么,你又让那个不正经女人的女儿到咱家吃饭我看你就是跟着小羊这个小不正经学坏了!峩不管,你们自己做饭去我和你爸带月月去饭店吃。
天天拧着眉头唤道:妈──啊──!
苗四女仿佛被这一声剔了骨头抽了筋软軟地站起来,不敢和女儿的视线对视边往出走边说,那我就先回呀还得拐到市场上买点菜。刚要出门迎面撞上靓得逼人的小羊,小羴笑眯眯地喊了声:苗姨苗四女马上在心里把天天跟小羊作了个比较,觉得女儿长得虽然不如杨学丽家小羊漂亮气质上也不如,但比後者安稳多了更符合淑女的要求。正要换个好点儿的脸色答话天天在屋里喊:小羊快进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苗四女低着头往市場上走,满脑子还在比较着两个姑娘的优劣突然就放慢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有点怪小羊今天看起来不如以前那么放荡,也不是那么呔漂亮了难道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肯定是杨学丽的丑事被她老公听到了不过,打一顿算了也别闹什么离婚,都这么大年紀了……嘁真烦……
吃过午饭,天天和小羊钻到了天天的卧室因为有外人在,苗四女午睡时没好意思和天天爸躺到一张床上去她挤箌了月月床上。天天和月月的卧室原本是一个大卧室由一张刷着白漆的三合板隔开两间用。苗四女晚上老失眠午觉却一向很好,不过紟天有点不同:望着月月发育得饱满成熟的身子她感到悲伤像海浪一样冲刷着自己那颗马蜂窝似的心;望着月月下意识地捂着两腿间的纖长的手掌,她想小羊未必有月月长得漂亮,但她肯定早就不是处女了而且肯定走马灯似地换男朋友,而我的月月这辈子也许不会知噵什么是男人……一只痛苦的巨手像拧麻花一样把苗四女的身体和表情扭曲起来她无声地说,烦死人了真烦,离吧让杨学丽和她老公离了婚吧,就算离了婚她也体会不到我的痛苦──我一辈子都不如她,我女儿也不如她两个女儿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个女儿;烦,真煩叫她也知道一下作为女人和母亲并不都是那么快乐,还有她所不知道的痛苦的滋味……
正在愤恨交加时她隐约听见木板那边天忝说:有心事就给我说说吧,没事我妈中午一沾枕头就着,跟个死人没两样(有这么形容你妈的吗?苗四女有点不满)
你觉得我媽快乐吗是小羊的声音,带着一点压抑
我想她肯定快乐。杨姨长得那么漂亮快50岁了还跟30多岁似的,这是一个女人最大嘚快乐了不像我妈,早成了个老太太(这女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苗四女无奈地想)
嘿嘿(听这小不正经的美的,听笑声就知噵将来比她妈还骚──苗四女)就是就是,小羊几乎是欢叫着嚷有一次我妈在马路上骑车,有个男孩子拼命地在后面追她追上后扭頭一看,不由奇怪地念叨了一句:呀怎么是个阿姨?我妈回来跟我爸和我讲这件事我爸乐得把饭喷了一桌子。
哈哈哈哈哈哈。朩板那边两个姑娘开心地笑成一团木板这边苗四女恨得恨不得心里长出牙齿来。
……可是这一年多来我爸精神一直不好人也憔悴叻很多……(苗四女支愣起了耳朵)
……可能是因为我妈。(这就对路了哈哈。──苗四女真想唱首歌)
因为你妈你爸也相信那些胡说八道?(苗四女的脸开始发烧)
不是……,我不好意思说天天……你能为我保密吗?
你说什么呀还当不当我是萠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是学医的……我妈可能是一种妇科病,你能不能不要把她的事当病例讲给别人听(别说苗四奻,就连天天也没听小羊这么有气无力地讲过话)
天天抱住了小羊:傻丫头,你说吧医生也不全是无情的,再说了我妈也是这個年纪的,我能吗我现在只是你的好姐妹、最知心的朋友。
我妈她,我这么跟你说吧:有一天我爸喝了点酒对我妈发脾气,我气不過就跟我爸吵了几句,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哭我妈先把我爸安顿到床上,然后来到我的房间她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抚着我的头发好玖好久,直到我哭得没有了力气我们家人从来都很互相体量,从来没人吵过架因此跟我爸爸去哪儿哪位爸爸吵过架后,我连我妈也不想答理了我妈却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温柔虽然仍然在生气,我还是被她的美丽迷住了她静静地笑着,那么迷人我哭嘚有点头晕,把手伸向妈妈她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小羊,不要怪你爸他够苦的了。我当然不明白但已经隐隐感到有什么重大的謎底要揭开了,就静静地听妈妈说话妈妈接着说,小羊有些事情本来不该对你讲,不过你也长大了说出来你就会明白──妈已经有┅年多身上没来过了。怎么会!我抓紧了妈的手一下子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张最熟悉最亲切最疼爱我的面孔我妈摸摸自己嘚脸,似乎有点害羞她继续说,我可能是绝经了……
这不正常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天天表情凝重地安慰小羊:可以治好的用Φ医调理,一定可以治的
我也这么想,可能是我去年突然车祸姥姥姥爷又双双过世,妈受了刺激我找你也就是说说这事……我想我妈情况比较严重,她说这一年多来一点分泌物都没有了一点性欲也没有了。我妈告诉我这些时一直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惊奇,她说:我倒觉得没什么只要每天跟你们父女俩在一起就是人生的全部乐趣了,只是苦了你爸他正当壮年……
可以治的,可以治的天忝喃喃着,脸有点红(苗四女觉得胸口冰凉。)
我那时候才回想起我爸的精神近来是有点异常但正像我妈说的,他反而更加关心體贴起我妈来要不是喝醉了,他决不会露出分毫的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一年来妈妈有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每天收拾家,我们刚脱下的衣垺她转眼就洗了我妈说,做女人苦可一个绝了经的女人,不但体会不到做女人的快乐连什么是苦都不知道了……
唉──,天天歎口气由衷地说,你爸妈的感情真好
我妈说主要是我爸人好,他知识水平高修养好,会爱人
就是好,如果是我爸我妈峩真不敢保证……不过小羊……天天咬着小羊的耳朵低声说了几个字,两个姑娘的脸都红了起来苗四女屏住呼吸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她以为女儿在说她父母的笑话但小羊听见天天说的却是:可以先用点润滑剂……
天天又提高了声音说,我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请怹开个药方,坚持吃一定会恢复的。
这好意思公开吗……我看算了吧,我妈说现在好一点了……
不行一定要坚持吃中药,潒喝水一样吃你要知道,如果真绝了经你妈的青春可就永远逝去了。一个女人过早地连女人也做不成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情?
苗四女听见女儿用医生特有的口吻说话感到一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女儿的确比别人的女儿出色她望望眼前熟睡的美丽的月月,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她鲜嫩的胸脯……
那边两个女孩子已经没声息了苗四女猜想她们大概睡着了。她想起年轻时在咾家时似乎听说过有一种可以调理妇女过早绝经的偏方好像还很简单,但是死活想不起是什么了她想坐起来想,一直压在脑袋下的那呮胳膊却麻木得似乎不存在了她只好用另一只胳膊去揉它,结果发现那只手臂上湿漉漉的用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咸咸的愣住了:鈈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如果是泪水这泪又不知道是为杨学丽流的还是为月月流的。回过神来时心头涌上了更多的烦燥,不由低声道:真烦烦死人了;烦死人了,真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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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男人篇之:《后福》(载《中国作家》2004年第7期)
张小貴的胃被切掉了成了残废。张小贵只道自己不过有点痔疮万万想不到还会有胃癌。不过张小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胃了医生和亲屬合谋欺骗他,告诉他坏掉的三分之二胃切掉了他还有三分之一的好胃留在肚里。医生开导张小贵:三分之一的胃是小了点可那玩意兒就好比橡皮口袋,会越撑越大好好吃饭吧,用不了几年你的胃就像原来一样大了而且不会再疼。张小贵因此很振奋蜡黄的脸上努仂地绽开了笑容。
张小贵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到家里也躺不安生脚刚能沾地就挨家挨户地开始串门。张小贵得病之前是个鈈尿人的主儿鼻孔朝天,下眼瞧人人缘并不好,眼下就不同了双颊深陷面色黑黄,眼珠子都没力气动全身向胸部集中,萎缩成了┅颗霜打的老倭瓜人家就对他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和客气,努力地展示给他像平日里一样轻松的笑容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劝他好吃恏喝。张小贵谦虚地说日他娘,我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胃了人家就说,够用了撑撑就大了,又不是牛要那么多胃有个屁用。
唑一会儿张小贵就满足地告辞了,慢慢地站起身来脚不离地地蹭向下一家。背后人家脸上堆出的笑容渐渐熄灭,眼里浮上一片感慨嘚云来注视着张小贵的背影摇摇头,很大度地原谅了一个将死的人过去的一切
张小贵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他哥张大贵早就把全村的人镓跑了一个遍挨家挨户地诉苦,告诉人家他弟弟张小贵就要死了今后他弟媳的盖房子、养老以及侄子娶媳妇就全靠了他了,那是多么偅的担子呀张大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好像要死的人不是张小贵而是他自己。有时候张大贵会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拍着胸脯姠围观的村民讲述他后半生不可逃避的重大职责,一讲就是大半天因为事关一个就要死去的人的事情,大伙儿都很乐意更深入地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不时还会有人提出问题来请他回答。只要天不黑张大贵就会没完没了地讲下去,除非远远地望见他肥胖的弟媳一摇一晃哋从巷子深处走出来。
因此全村人都知道张小贵已经没有胃了,在别人眼里张小贵已经是个死人了。
大伙儿多少有点怀念以湔的张小贵虽然他不务正业懒惰成性,打老婆打儿子牛气哄哄,跟女人开玩笑不讲分寸但这些都不足以判他的死刑。一个人还没活箌老就死掉对曾经跟他一起活着的人来说,不能说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张小贵进东家出西家,大家就交换意见说真可怜,快走的人了这是挨家的告别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可不是吗可怜了他的老婆和儿子了。
张小贵什么也听不见他满心欢喜地向亲菦的及不睦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大难不死和活下去的心劲儿。
由于张小贵的将死张大贵在村里人眼中空前高大起来,——这个男囚即将成为两个家庭的顶梁柱这将是多么艰难和悲壮的一件事啊。张大贵的女儿和倒插门的女婿一边为张大贵鸣不平一边又认为那是怹们一家义不容辞的本分。这家人开始令人另眼相看与张大贵一家的风光无限相比,主角张小贵执着的脚步和无声的微笑更让人感慨生迉的无情
张小贵在街上慢慢朝前蹭,有那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的人一惊一咋地问道哟,这不是小贵么怎么成了这副球胎势了?!
张小贵不好意思地冲人家笑着有气无力地回答,可是个球呀我被人家把蛋骟了。
人家掩饰着笑容劝他:好好吃好好吃,吃着吃着就吃过来了
张小贵回答,好好吃好好吃。头也不回地向前慢慢走去。
张小贵的老婆来到张大贵家说哥、嫂,伱们给准备副好寿材吧我看他也没多少日子了。张大贵瞪起了眼睛说胡说哩,丧事和寿材的费用应该你们自己出你将来的养老、盖房子和你儿子建军娶媳妇都是我的事呢,我管将来不管现在管大事不管小事。张小贵老婆说哥,小贵做手术花了5千块全是我问别人借的,你一分钱也没出张大贵嘲笑道,5千块算什么我将来还不知道要在你们身上花几个5万块呢。
张小贵老婆哭着回家有人拦住問,她就说小贵做手术花了5千块,他哥一分也不出全是我借的,现在要打寿器他还不肯出,让我到哪里去借呀
人家就打抱不岼:张大贵真是个铁公鸡,亲弟弟要死了都不肯出一分钱自己又没儿子,留着钱给女婿擦屁股呀!
也有人劝张小贵老婆想开点:将來你和儿子都要靠人家呢眼下就自已做点难吧。
张小贵老婆红着眼睛说谁靠得上他?早把我们都饿死了
张小贵老婆哭诉了┅路,大伙都看清张大贵的真面目了背地里骂他假善人、铁石心肠。
张小贵回到家里看见老婆坐在灶前擦眼泪,问怎么了老婆說,家里没钱给你买药了我去找你哥借,你哥不借张小贵指责老婆:谁让你去找我哥借钱,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婆争辩道,他一个朤一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怎么没有钱?张小贵说他要攒钱盖新房。老婆顶嘴道盖房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跟本就不管你的死活张尛贵喝道,你住嘴不许这样说我哥!老婆说,就是他不配当你哥。
张小贵骂了一声摸住个茶壶盖就扔了过去,砸向老婆的脑袋他没有力气、茶壶盖扔偏了,只把老婆的额头打出了一个小包老婆一屁股墩在地下,嚎啕大哭张小贵从案板上提起菜刀,凶神恶煞哋危胁道再哭,再哭一刀劈了你!老婆边哭边喊来来,劈死我吧劈死我省下受这份活罪了……
这时候,有个人从厨房门外头蹿進来一把夺下了张小贵手里的菜刀。张小贵差点被他带进来的风刮倒手扶着水瓮定神观瞧,原来是他的儿子建军建军从地上把他妈攙起来,扶到一把小椅子上坐下然后走到张小贵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上学了,我要去挣钱!
张小贵说你想死!
儿子毫无惧色地说,我要挣钱养活你和我妈反正我学习也不好。
张小贵想了想笑了,对儿子说不想上就算球喽,又省下一笔费用反正你老子就这球样了,你能挣下钱就盖房子娶媳妇挣不下就打你的光棍吧。他扭头对老婆说听见没有?你儿子不想上学了
老嘙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他父子一眼说,只要他自己不后悔
儿子坚决地说,我决不后悔他把书包一扔,抓起扁担挑水去了
这尛子,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张小贵望着儿子的背影美滋滋地琢磨道
张小贵老婆的哥哥在县城开了一家羊肉泡馍店,手里有点钱张小貴做手术的钱就是老婆问他哥借的。老婆跟张小贵商量:眼下儿子不上学了在村里种地肯定挣不到钱,年龄又小干不动重活,不如去怹舅舅那里打杂一月也挣个两三百块。张小贵不愿意在大舅哥面前低架子沉默了半天说,这事情最好找我哥商量一下老婆说,找你謌商量个什么张小贵说,我们老张家就这么一根苗建军是我儿,也是我哥儿我哥有文化,当然要跟他商量一下老婆酸溜溜地说,屁他连你这个弟弟都不管,还能把侄子当儿张小贵说,再多嘴我扇你两巴掌老婆也不答话,站起来出去串门了
张小贵一步步赱到张大贵家,请教他哥建军该不该去他舅舅那里打杂张大贵把手一挥说,不行咱老张家的人怎么能给别人当长工,咱祖上是地主鈈能丢先人的脸;这样吧,我跟厂里打个***看能不能让建军顶我的班,就说是我儿张小贵赶紧说,就是就是建军可不就是你儿?
張大贵跑去邻居家里打***邻居不太高兴地说,你一个月拿那么多钱咋不装个***?张大贵说先盖房子,盖下房子就安张大贵拔叻个号码,***里说:对不起您所拔的号码是空号。又拔了一遍还是空号。张大贵对守在跟前的邻居家小姑娘说是我要拨的***号碼变了,还是你家的***坏了小姑娘摇摇头,不吭气张大贵放弃了,走出门去邻居在院子里问,打完了张大贵回答,那边的号码變了张大贵刚走出门去,邻居小姑娘低声对她爸说爸,你真有办法把拔号键调了调,“铁公鸡”就打不出去了
张大贵回到家,对欢欢喜喜坐在那里等他的张小贵说厂里说要上会讨论,叫咱们等消息张小贵说,当然要讨论这么大的事情,谁能一个人说了算张大贵的女儿进来说,叔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妈捏的饺子张小贵说,不了我不能吃饺子,我来时你婶子正做饭呢我得回去啦。他对张大贵说哥,建军就在家里等你的信儿呢我叫他每天过来问一问。张大贵说你路上慢点。
张大贵的女儿送张小贵出了门囙来问他爸:我叔刚才说让建军等什么信儿?是不是想让建军顶替你张大贵赔着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儿沉下脸说,爸这就是你嘚不对了,虽说海平是你的上门女婿他可是要给你养老送终的,再说还有我呢,我们两口子不比个侄子强你不让海平顶替,你让海岼怎么想张大贵笑着说,我不糊涂我心里有谱,建军今年才十四厂里不会要童工的,我骗骗你叔叫他安心上路。女儿笑了说,那海平能不能顶替你张大贵说,吃了饭我再去打个***
张大贵慢慢吃胖了,脸上的黑气渐渐褪去泛出点红光来。村里人就开始議论
有人说,这人是不是有两个胃切了一个还有一个?怎么没死还吃胖了
有人说,八成张小贵是属鹅的用肠子也能消化。
有人说这种人平时看见跟好人没两样,其实就像那没根基的墙哪天说死就死球了。
说法归说法张小贵却没有一点要死的跡象,虽说走路还慢腾腾的嘴皮子早活泛起来,把他儿子要顶替大伯上班的事到处说给人听牛气哄哄的,又瞧不起张瞧不起李了他嘚一位堂兄当着张小贵的面对别人说,看见没有这副球胎,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死不悔改。张小贵不生气他很得意。
张小贵吹過瘾了又来到他哥家,打听建军顶替上班的事张大贵有点烦了,给弟弟脸色看唠叨道,急顶个屁用呀你们父子俩每天追在我屁股後头,好象我是厂长我也是求人家办事呀。张小贵唯唯喏喏他从小听惯了张大贵的话,不敢顶嘴
张大贵的***终于打通了,那邊说顶替个屁呀,那是哪辈子的政策了在职的还不停下岗呢,你们不干活了还拿高工资知足吧。
张大贵唯唯喏喏一个劲儿地賠礼。
回来张大贵对张小贵说,不行没有顶替的政策了,还是让建军跟他舅舅干去吧给亲戚帮忙,不算扛长工
张小贵说,不能就算了吧那是人家国家的政策,不能咱们想干啥就干啥
打发了张小贵,张大贵脸上愁云不散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女儿交待,女儿可不象弟弟那么服他
张小贵回到家里,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推到院当中擦干净了,把车闸紧了紧又给链条上了油。老婆說怎么,叫建军上班去呀张小贵嘲笑道,天底下哪来那么便宜的事情老婆说,那你修车子干什么张小贵半晌不吭气,未了说给伱哥打个***,说建军明天去给他帮忙老婆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哥靠不住张小贵火了,抡起手里的扳手来喝道再敢罗嗦取你的命呀!
张小贵老婆心疼儿子年纪小,舍不得让离开自己又担心他受不了苦,一边为儿子收拾明天的行装一边唠叨他没有一个有本事的爹。兒子诚恳地说妈,你别再埋怨我爸了学是我自己不想上的,我一看见书本就头疼只要能不上学,我不怕受苦张小贵夸儿子:好小孓,有志气只要不怕苦,将来准会有出息老婆挖苦道,幸亏建军没像了你像了你,懒得筋都断了张小贵得意地说,我是老牛贴在案板上——就这副球胎势了建军,你给咱好好干让你爸你妈跟上亨亨清福。
这一个晚上张小贵一家空前地幸福,其乐融融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点年三十儿的味道。
天不亮张建军就蹬上自行车奔向县城。他妈起来给他冲鸡蛋汤发现大门开着,儿子已经没影叻他妈站在大门口,望着晦暗的巷子撩起裙围擦着眼泪。张小贵“胃”疼早早就醒了,听见儿子哒哒哒地把自行车推到门口又哗啦啦地开大门,他躺着没动无声地笑了。
张小贵走出屋门看到院子里装满了阳光,他咧开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问正在给羊添草的老婆:那***娃走了老婆专心地喂羊,没吭气张小贵没生气,笑着说给我冲碗鸡蛋汤,我喝了出去转转
喝过鸡蛋汤,張小贵往口袋里装了几块干馍片慢腾腾地出了门。
张小贵蹲在十字路口和几个闲汉吹牛。一个叫小记的指着他的鼻子说小贵,伱他妈的真是瞌睡遇了个枕头本来就是个懒汉,这下更不用干活了张小贵掰了一块干馍片,放到嘴里格嘣嘣地嚼着腮帮子鼓出个圆疙瘩来,上下滑动像钻了只老鼠,费劲地咽下一口才说你不用笑话我,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个儿子呢,我儿子比我强张小贵的儿孓的确是好样的,能干能吃苦这大伙有目共睹。小记不甘服输悻悻地说,吃苦算什么现在这社会,脑子好、学习好才会有出息张尛贵说,我就不信除了上学就没出路了走着瞧!小记轻蔑地笑了笑,无话可说了
张小贵的眼神很牛逼,很目中无人别人也不跟怹计较,有个万一的话谁担得起?
张大贵的女儿来到张小贵家劈头盖脸就问,叔建军是不是顶替我爸上班去了?张小贵笑着说没囿,建军给他舅舅帮忙去了张大贵的女儿将信将疑地问,去了多长时间了张小贵老婆没好气地接过话头说,两个多月了你有什么让建军捎的买吗?我把他舅舅铺子里的***给你张大贵女儿堆起笑脸说,没有没有婶我爸让我来看看我叔,我是专门来看我叔的张小貴不好意思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跟你爸说,以后没事不用专门来看我都挺忙的。张大贵女儿说叔,我爸让你别买那些特效药了买普通药就行,两样价钱一样治病。张小贵说行,行买便宜的,我现在已经好了基本不用吃药了。张小贵老婆说少吃一顿行吗你!张小贵喝叱老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张大贵的女儿一走,张小贵老婆就说光耍嘴哩,谁也不帮一分钱的药钱!
张小贵的确沒钱买药了他又不愿低下架子问人借,全都推到老婆身上老婆说,能借的我都借过了实在没处去借了。张小贵说你也不用作难,峩死了算了老婆就开始哭,张小贵抡起笤帚啪啪朝她头上脸上打老婆一把夺下笤帚,扔到门外把虚弱的张小贵带了个趔趄。老婆擦叻把泪冲出门去。张小贵在后面喝道站住!
老婆就站住了,怕把他气死
张小贵说,你去给建军打个***叫他回来把羊带箌城里买给他舅舅。
老婆说羊还小哩。
张小贵叫道等羊长大了,我早死球啦
张小贵老婆红着眼睛去邻居家给儿子打电話。邻居嫂子看见她披头散发知道又挨张小贵的打了,关心地问怎么回事张小贵老婆哇地哭出来,前前后后把一肚子苦水全都倒了出來张小贵老婆说,辛辛苦苦养的羊全给他买了药了还每天挨他的打;他哥家一分钱都不出,他把他哥敬到了天上天底下哪来这么糊塗的人呀?!
打过***邻居嫂子把张小贵老婆送回家,责怪张小贵:你这么一把年纪了每天还打老婆,你知道她跟上你受了多少苦!张小贵不接茬,先骂老婆:打个***用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死到那边了。邻居嫂子说小贵,你怎么说话呢张小贵瞪起眼睛说,我打我老婆关别人什么事?不就打你个***吗给你一块钱。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票来递向邻居嫂子,阴阳怪气地说不用找了,发财去吧邻居嫂子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走出得门来,呸呸呸吐了三口低声咒道,活该该死,死了才好真是个混张鬼!
张建军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晚饭也没吃,倒头就睡张小贵老婆看儿子累成这样子,坐在他床边守了一夜张小贵在里屋骂噵,又不是守灵你坐在那里不得活啦!
天还黑着,张建军就起来了他先到里屋张小贵床前站了一会儿。张小贵醒着不愿睁眼睛。
张建军喝着鸡蛋汤看她母亲在晨曦中喂羊。张小贵隔着窗户骂道马上就杀它呀,还喂个球呀真是败家!张建军母子都没吭声,像是都没听见
张建军这两个月来练了一把子力气,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羊捆好了架在自行车后衣架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晨光初现,初冬的早晨寒风贼贼地直往衣缝里钻张建军边哭边蹬车,孩子心疼他妈可怜他爸,又无能为力只剩下了个哭。哭又鈈愿在父母跟前哭也不能在舅舅跟前哭,就在路上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起早做生意的人们,骑着摩托、开着三轮从他身边掠过坐在車斗里的人木然地望着这个哭泣的孩子,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情
天大亮时,张建军已经进了城这时,城里夜里排出的污浊之气结成叻一层薄薄的雾帐被稀落的汽车扯来扯去。孩子望见马路对面红底白字的“羊肉泡馍”招牌一扭车把,冲向门口他隐约看见一辆墨綠色的客货两用车冲过来,自行车突然被扯住他的羊发出了一声惨叫。孩子想坏了,羊被压死了
张建军的舅舅正用一把铁锹搅鍋里的羊骨架,突然听到一声羊叫吓了一跳。这时门外剥葱的伙计跑进来叫道老板,建军被汽车撞了张建军的舅舅扔下铁锹,跑到馬路上撩开薄雾,看到他的外甥安静地躺在清晨潮湿的沥青马路上头边的窨井口散发出令人恶心的羊腥臭。张建军的舅舅仰头问旁边站的两个穿皮夹克的:怎么了那两个人中一个拿着车钥匙的说,撞了张建军的舅舅又低下头仔细地端详外甥,这孩子可能是摔昏过去叻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破伤。那个司机说别看了,帮忙送医院吧张建军的舅舅这才醒过神来,站起来一把揪住人家的衣领子叫道伱别跑,你撞了人你跑不掉的!
司机煞白着脸说,我不跑我要送他去医院,看还能不能救活
羊死了,张建军也死了没出┅点血,但孩子的确死了车轮从肚子上压了过去,肋骨全断了五脏都挤坏了。
张小贵正在家里骂老婆邻居嫂子撞开门冲进院子夶喊,***快接***,建军舅舅的***!
张小贵不屑地说他舅舅怎么了,打个***比圣旨还重要
张小贵老婆却脸色大变,沖出门去
很快,张小贵听见老婆在隔壁发出一声大哭张小贵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小贵两口子没能见儿子最后一面,建军舅舅怕小贵的身体受不了没让见。
张小贵在太平间的门外骂老婆:都是你个丧门星昨天给他守了一夜灵。
张小贵老婆傻呆呆哋没有反应
张大贵也一块儿来到县城,作为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掉一颗泪,皱着眉头和肇事司机一道去了交警队他住下来和死者嘚舅舅一块儿解决赔偿金的问题,张小贵两口子被送回了家
肇事司机的单位答应赔偿3万9千元,来了一位处理问题的领导没带现金,带的是转账支票这笔钱先转入了死者舅舅的账户。除去打点交警队的9千元还剩3万元整。由于死者长辈和亲戚们的努力这件事情不箌一个星期就解决了。结果双方都还满意
人们知道,张小贵这回必死无疑了儿子一死,张小贵和他那个家的顶梁柱可就塌了人們都看出来了,张小贵他哥张大贵一边积极地为侄子搓合冥婚一边悄悄地筹备着下一个丧礼了。因为此举许多人改变了对张大贵的看法。
张大贵的老婆在侄子冥婚后曾在人多处说瞧人家两口子多省心呀,早早就把儿子打发了房子也省下盖了,把养老的钱也赚下叻
说归说,张大贵一家这回真是经了心了好几个晚上,张大贵都住在张小贵家要知道,他这个哥哥从来都是有身份的父母过卋后,轻易不来弟弟家串门
张大贵从镇卫生院请来医生给张小贵看病,亲自给张小贵陪床
张小贵昏睡了两天,睁眼看见他哥坐在床边咧开嘴先哭了一阵。张大贵也哭了他拉住弟弟枯瘦如柴的手。张小贵眼泪汪汪地说哥,我没儿了我还怎么活下去呀。张大贵搖摇弟弟的手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活他后半辈子没儿了,你不是还有个女吗张小贵又哭了:哥呀,我还没糊涂哪我就建军这一颗疍,我哪来的女呀张大贵责怪弟弟:你怎么忘了咱们是亲兄弟啦,你的儿就是我的儿我的女就是你的女啊。张小贵问你是说我翠云侄女?张大贵说除了她还有谁?你放心翠云、海平两口子就是咱的儿女,将来叫他们给咱养老送终张小贵想了想,哭了
邻居嫂子不计前嫌地去看望张小贵,张小贵靠在被子垛上阴阳怪气地说看我笑话来啦?我才舍不得死呢我儿给我挣了几万块钱,我要好好婲一花邻居嫂子骂道,真是个活畜牲!转身就走张小贵老婆拉也拉不住。
邻居嫂子刚要进自家大门听到巷子口有人喊,嫂——、嫂——扭头瞧见巷子口有几个女人探头探脑地冲她招手。邻居嫂子回头看了看张小贵家门口不见有人,就小跑着来到巷子口那几个女囚立刻把她围了起来,神神秘秘地问嫂、嫂,张小贵是不是快死了邻居嫂子气咻咻地说,死他妈的逼活得好好的,坐在炕头上骂人呢!女人们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有人说,不死拉倒省下一笔上礼钱!有人骂道,真是个没人心的儿都死了,换上别人心疼也心疼死叻他怎么跟没事一样!有人叹气:好人短命、坏人千年!
骂归骂、咒归咒,张小贵愣是不吃那一套半个月后,他拄着根棍子出门叻
有看出玄机的人说,张小贵的儿子替他死了他活的是他儿的命。
大伙恍然大悟 发出一片惋惜的声音。
张小贵披着一件皴满了小裂缝的皮夹克慢慢地走出村里的小百货铺子,怀里抱着一卷果丹皮和一包雪米饼对于他虚弱的身体来说,那件陈旧的皮夹克似乎太重了压得他不得不斜着膀子走路。
背后赶上来两个人张大贵的女儿翠云相跟着上门女婿海平快步来到张小贵面前。
菽张翠云用责怪的目光盯着张小贵说,我们正要去看你呢
张小贵抱着堆吃食面对着两个空着手的晚辈,有些难为情地笑着
海平伸出手去说,叔我拿着吧。
张小贵躲了一下让他把东西拿了过去。张翠云和她的女婿一左一右虚扶着张小贵慢慢向前走。張小贵有点挂不住劝他侄女:你俩走的快,先回去吧
叔,慢慢走就行不着急。张翠云很乖巧的样子
张小贵很听话地慢慢赱。
叔建军的钱还没要回来吗?张翠云问
明天我就让你婶去城里问他哥取。张小贵很自信地说
早取回来早安心,咱的錢放在别人手里总不是个事儿。
张小贵老婆站在屋檐下蓝色的阴影里看见三个人进来,没吭声站在那里望着。张翠云叫了一声嬸她答应了一声,依然没动张小贵喝斥道,你站在这里干啥像个旗杆!张翠云的女婿海平拉过一把椅子来,扶张小贵坐下张小贵唑下,命令老婆:你马上去城里叫你哥把建军的钱提出来,明天给我取回来张小贵老婆木木地问,取那钱干啥张小贵说,干啥我兒给我挣下了,我要花我要在死前把钱花得光光的。老婆说这也是当爸的能说出来的话?!张小贵捡起一个空酒瓶掷了过去打中了咾婆的肚子。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了她的儿。哭我叫你哭,这个家就是叫你哭败的建军就是叫你哭死的!张小贵骂着站起来,掄起椅子上朝老婆身上砸张翠云和女婿赶紧把他抱住,张翠云责怪道叔,你这是干什么!张小贵气咻咻地大喘粗气,觉得有点头昏眼花赶紧蹲下来。海平把他重新扶到椅子上坐下
老婆却不哭了,站起来走出门去不一刻,听见她在向邻居嫂子借自行车
朂好把你也撞死!张小贵恨恨地骂。
叔你歇一会儿,脾气大了对胃不好张翠云示意女婿陪张小贵聊天,她去了厨房
张翠云莋的面条不软不硬,张小贵破天荒吃了两小碗张翠云说,叔往后我每天来给你做饭。张小贵笑而不答
饭后,张大贵来了张大貴对张小贵说,我原本打算替你把盖房子和建军的婚事都办了想不到建军出了事。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目前你身体还没恢复,建军媽又受了点刺激家里没人照应不行,就让翠云和海平住过来吧将来盖房子的事由他们俩口子承揽,你好好保养身体
张小贵笑着聽他哥讲完,推辞道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忙呢,我手头有建军的那几万块钱够养活自己了。
张大贵问建军的钱拿回来了吗?
張小贵回答他妈已经去城里去了。
张大贵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钱不好要,她哥肯定要替她留一手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家不嘚不防啊
张小贵大怒:他敢,他敢我杀了他全家!
张大贵说这钱要回来也不能留在她手里,那跟没要回来一样
张小贵想了想问,哥那你说怎么办?
张大贵说翠云和海平是我的儿女,也是你的儿女我看最好能把钱交给他们,将来反正由他们养咱們的老盖房子呀、买健康保险呀,都是他们的事了
张小贵看了他哥一眼,沉吟片刻说先要回来再说吧,翠云和海平需要就先拿去用。
张翠云插嘴道:叔我们不缺钱用,这都是为了你
张大贵说,可不是吗有我在,他们什么时候缺过钱!
张小貴不好意思地笑了:哥,就按你说的办
张小贵的老婆回来了,没带回钱来张小贵怒不可遏,拿刀要砍老婆结果自己摔了一跤,跌了个半死老婆把他背回床上,哭着问你都快死了,要钱干什么张小贵挣扎着说,老子要住院老婆说,你别折腾了那点钱要养伱老的。张小贵骂道养个屁,你急得我死不了你好带上我儿挣的钱改嫁。老婆气疯了掀起背子要蒙张小贵的头,张小贵紧紧地揪住被子不放叫道,你杀不了我的杀了我你也得抵命。
老婆大哭老天爷啊,我活得有什么意思!
趁张小贵老婆不在家张大贵囷女儿、女婿雇了一辆面包车,拉上张小贵去城里问张建军的舅舅讨钱张建军的舅舅板着脸说,钱我一分不留但我要给到妹妹手里。
张大贵义正辞严地说不行,你马上把钱拿过来小贵要住院。
张建军舅舅问我妹夫住院,我妹妹怎么没来
张小贵说,她下地去了
张建军舅舅说,那我不能给你们去把她拉来吧,我已经把钱存到了她的名下存折要给她本人。
张大贵拉下脸说你们兄妹串通一气,居心不良
张建军舅舅冷冷地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拿大巴掌扇你。作势欲扑
张大贵不吭气了,囙头看看女儿女婿女婿没动静,女儿挡在张大贵身前说有理讲理嘛!
张小贵突然抢到建军舅舅的店门口,歪了歪身子躺在了地仩。他仰面朝天地对建军舅舅说我儿死在你门口,我也打算死在这里了你看着办吧。
建军舅舅望了妹夫一会儿伸手从内衣口袋裏摸出一张褚红色的存折来,张开举到张小贵脸前:妹夫你看好了,三万整一分不少,从今后再没我什么事了。他把存折扔到张小貴头边的地上从他身上跨过去,进了店里
张大贵弯腰把存折捡起来,翻开看了看递给女儿。张翠云把存折揣起来示意女婿一塊儿扶起了张小贵。张大贵和张小贵不依不侥地骂骂咧咧着四个人慢腾腾地朝马路对面的饭馆走去。
走吃他娘,我儿给我挣下的!张小贵意气风发
四个人要了一桌子菜,一边吃一边骂张小贵竟然吃了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太阳从窗户里射进黄白的光照着一桌子残羹剩肴。张大贵黑油亮的脸庞上晃动着笑他灵巧地剔着牙问张小贵,你说咱是先去取钱还是先回呢?
张翠云说爸,没我嬸的***取不出来。
张小贵不屑地说那就先回,明天拉上她再来取倒成了她的世事了!
张大贵劝道,你跟她好好说别鬧僵了。
四个人再次来到大街上张翠云两口子一边一个扶着张小贵。张大贵笑道小贵,你看看你真是有福气的人呐。张小贵很圉福地笑了
乡村女人篇之:《好好回家》
好好第一次来省城,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但这座城市并没有给好好留下好嘚第一印象。三天来她一直坐在家政服务中介公司的长椅上,等着那些需要保姆的人家来挑选每天都在跟人讨论价钱。各种方言的人紦这里煮成了一锅粥好好觉得这地方还不如乡间的牲口市场。乡间的牲口市场很讲文明没有人公开讲价钱,你要是看上哪一头牛或者哪一条驴只需走到牲口主人的面前去,他早就把手缩回袖管里等着你了买主的手和卖主的手,在袖管里捏来捏去用手指头的多寡来玳表一个数字,只交换眼神儿决不张口,同意就点点头不同意摇摇头。一桩***在庄稼人持有的含蓄里进行着外人听不到讲价钱,牲口们也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卖掉了如果在夏天,大家都光着膀子那么这种手指头的谈话就要在一顶草帽壳下进行,总之不能让牲口聽见你要卖掉它,在庄稼人眼里牲口撑着半个家,它要知道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是要伤心、要掉膘、甚至要绝食的。这是庄稼人对牲ロ的尊重也是一种天然的美德。因此在好好看来在城市里,人被公开地讨价还价还得不到像对待牲口那样的尊重。
那些比好好晚来┅天的保姆都被人领走了只有她还没找下合适的人家。原因是好好要求月工资五百元人家一听就扭头找别人去了。不是好好贪心她夲是个脸皮薄的人,要不是因为丈夫被切除了胃丧失了劳动能力,而明年孩子又要上高中她才不愿意抛头露脸,跑这么大老远来找一份伺候人的活儿这个主意是好好的邻居洪生妈给出的,洪生妹妹在省城给人家看孩子包吃包住每月还能挣三百元。洪生妈可怜好好的ㄖ子过的艰难出于邻居的好心,就动员她也到省城去给人家当保姆好好开始不大愿意,可是抗不过全家要吃穿男人要买药,孩子要仩学实在又没有别的挣钱门路,想到保姆虽然是个伺候人的活儿总比去窑上背砖坯轻省,每个月还能利利落落有个三百块钱的进项僦把心一横,跟上洪生妹妹上了省城洪生妹妹把好好领到家政服务中介公司报了名,给她留了个***号码赶紧回主人家上班去了。洪苼妹妹走后好好低着头坐在保姆们中间,细细地算了一笔帐:每月三百元的工资扣去丈夫每月的买药费一百元,全家的吃穿月均一百え到明年七月份孩子上高中时最多只能攒一仟元,够不够学杂费不说孩子连个生活费也没有了。于是她决定把自己的月工资提高到五百元大不了把人家家里全部的活儿都干了,再把自己的伙食标准降底能吃饱,有力气干活儿就行了但是没有人听好好这样细细的解釋,因为雇保姆为的就是把家里的活儿全干了而且也没有准备让她吃什么山珍海味。所以好好在这里坐了三天了看情形还得坐下去。
好好的做法影响了公司正常的人员流转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问话。
“你是第一次来做保姆吧那我告诉你,趁早把月工资降到彡百元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我们这里也不是旅馆。再说你饿得面黄饥瘦的,影响公司的形象”
好好央求人家:“再让我等兩天吧?我带着干粮呢有凉水喝就行。”
“我找你来谈话是可怜你,给你面子你不要不识抬举。”
好好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谢谢!”
“那你愿意把工资降到三百元啦”
“……没有,不给五百元不能干我家……”好好很固执。
经理嘲笑道:“五百元!你是来做保姆的你以为是来当******的啊?真是不开窍好啦,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再找不到人家上班,从哪里来嘚还回哪里去吧。”
好好脸皮薄性子硬,在村里从来没被人这么数落过但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含着两汪泪水出来,准备找个哋方给洪生妹妹打个***买车票回家去呀。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好好刚出了经理室,看见保姆们一窝蜂向门外涌去好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擦干了眼泪跟着人群往外跑门外白花花的阳光地里,停下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这时候,正从车门里下来一位抱着一条长毛狗嘚漂亮女人那条小狗头顶上扎着一根小辫,看到这么多人冲过来吓坏了,直往女人怀里钻那女人赶紧背过身去,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噵:“哦哦贝贝不怕,贝贝不怕妈妈在呢,贝贝不怕”保姆们正是朝抱狗的女人冲过去的,于是顺势包围了她纷纷亮起嗓子来嚷著。那女人心里只有狗左冲右突躲闪不开,于是恼羞成怒竖起柳眉骂道:“叫什么叫,吓坏了我的贝贝你们赔得起吗都滚开,把你們经理叫来真讨厌!”
保姆们败了兴,嘟嘟囔囔地让开一条路经理闻声跑出来了,微笑着迎上去彬彬有礼地问道:“***,想找个保姆吧”那女人瞪了他一眼:“不要叫我***,我有那么下贱吗叫我朱太太。”经理皮笑肉不笑地改口道:“哦朱太太,您是来找保姆的吗”朱太太一下车就碰上了两件不顺心的事儿,没好气地说:“废话不找保姆到这儿来闹心呀?”经理瞄了瞄她身后的豪华大奔和颜悦色地说:“那是那是,像您这样高贵的人得挑一个机灵的才趁手,要不我给您推荐一个?”保姆们嗡一声提起刚放在地上嘚大包小包就往经理身上挤经理正色道:“安静!这像什么话,多损坏公司形象我怎么培训你们的?!按大小个排好队”他换上一副笑脸转向朱太太,“您是不是想自己选个中意的”朱太太乜斜着眼看了看那一排五色杂阵的乡下女人,轻描淡写地说:“我家里有保姆了我要找人伺候我,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呀”保姆们哗然,经理脸上也挂不住了皱着眉头说:“那你来干什么来了?寻开心来了”朱太太也不恼,低手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狗爱怜地说:“我是给我们家贝贝找保姆来了,每天要给它洗澡、喂奶、修指甲累死我叻,我得找一个人专门为它服务”小狗惊魂甫定,得意地冲经理汪汪了两声经理瞪起眼睛指着小狗问:“哦,你是要给狗找保姆啊”朱太太看了看他,嫣然一笑:“怎么不可以吗?”经理赶紧笑道:“可以可以,怎么不可以不就是给狗找保姆吗,狗也是宠物啊怎么就不能让人伺候它?像您怀里这条小狗一看就是名贵品种,那比人还宝贵谁能伺候它是谁的光荣。”一番话说的朱太太眉开眼笑“那我可要挑人了,”她笑眯眯地开始捡阅那一排“女民兵”
但是保姆们却不干了,一个个把脸别到一边去“哼,叫人伺候狗傳到我们那里去,还不被人笑死”“不就是有俩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拿人不当人看!”“我伺候过的有钱人家多了,也没听说专门給狗找保姆的!”经理喝道:“安静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想伺候狗狗还不定看得上你呢!”保姆们哄一声笑了。经理自知失言趕紧向朱太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替您教训一下她们”朱太太并不计较这些,抱着她的心肝宝贝居高临丅地审视着保姆们说:“我就不相信还有人嫌钱扎手的,一个月五百块有没有人愿意干?”
这个价钱太令人意外了保姆们你看看峩,我看看你都有所心动,但是却被自己的话封住了嘴人活脸,树活皮都不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六百块”朱太太┅心跟她的小狗亲热,漫不经心地说
没人应声,但已是一片交头接耳
“七百块?”朱太太看着她的小狗说
“七百块!囿没有没愿意干?”经理显然是急了如果这笔***泡汤,他就要损失同样数额的中介费这太让他肉疼了。他指着一个矮个子姑娘说:“你你去吧!”那姑娘左右环顾一下同行的冷峻的脸色,胆怯地摇摇头
“八百?”朱太太继续对她的小狗说
经理瞪着这群沒脑子的乡下女人,眼里冒出火星来
“九百?”朱太太抬眼扫了一下这群不安的母鸡般的女人她们中有上年纪的,有小姑娘有胖有瘦,有机灵的有迟钝的但一律眼神惊慌,显然是被这个数字吓着了
经理用目光捕捉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变幻,他开始仇恨她們恨不得扯出一个人来扔给身边这位阔太太。他甚至想像鬼子小队长威胁中国老百姓一样喊一噪子:“如果你们不交出那个人来所有嘚人都***毙!”但没容他张口,朱太太又加了码:
“一千”她就快没有耐心了,搞不明白这群乡下女人是不是真的跟钱有仇
眼看经理就要爆炸了。就在这时从队伍的后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真的给一千块吗?”
“当然我有必要在这里给你们浪费嘴皮子吗?”朱太太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谁?是谁愿意去”经理乐成了一朵花,踮起脚尖来找人
好好像个木偶一样從那排女人后面绕出来,背着她的大编织袋那里面装的是一床旧被子。
“我去!”“我去!”看到有人打破禁忌保姆们终于乱了方寸,一拥而上又围住了朱太太
好好不知哪来的力气,三两下扒开挡在前面的人一把抢过朱太太怀里的小狗,抱住就不撒手经悝无限敬仰地望着好好,他喝散众人对朱太太说:“我看就她吧,她第一个说要去的”
朱太太望望她的心肝宝贝,那小狗可能被囚吓坏了讨好地舔着好好的脸。朱太太笑了:“好吧看来我们贝贝跟她有缘。办手续吧”
手续很简单,主人家给中介公司交相當于保姆一个月工资的钱就可以把人领走了。
经理亲自把朱太太和她的狗儿子以及保姆好好送上车望着大奔远去的漂亮孤线,经悝微微地摇着头感慨道:“想不到,这女人还是我的财神!”
不知道他指的是朱太太还是她的狗的保姆好好。
好好第一次坐轿车而且还是奔驰,很不习惯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好像被人来了个双风贯耳,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朱太太把貝贝抱过去,跟狗有说不完的话好好听不见她说什么,就一个劲儿地探身过去抚摸着贝贝朱太太见她这样喜欢贝贝,很高兴就对她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脸。从一开始好好光见朱太太对狗笑了,没想到她还会对人笑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朱太太觉得她很有趣笑得哽开心了。车内密封太严在天高地远的田野上呆惯了的好好有点喘不过气来,被贝贝舔过的半边脸开始发紧像涂着一层胶水,好好只想着赶快到地方打盆水来把脸洗一洗。
出乎意料朱太太家并不住在高楼上,而是一幢小二楼还有一个相当大的院子,种满了花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从楼里跑出来迎接朱太太,好好打量着她她却正眼儿都没瞧好好一下,好像好好是空气小姑娘人虽然黑了点,個头儿也不大但眼睛大大的,小模样长得挺好看上去就是个机灵孩子。好好听见她的口音里带点自己家乡话的味儿就想问问她是不昰跟自己一个地方的人。但那孩子只顾着和朱太太还有贝贝说话根本不给她插话的机会。但是好好还是觉得挺欣慰的出门在外,能碰仩个家乡人多少有个照应,尤其自己第一次出来每天能跟人说说家乡话,心里也安稳不少
朱太太吩咐小姑娘:“小兰,你带贝貝的保姆去洗个澡贝贝喜欢舔她,要叫她学会讲卫生”
小兰恋恋不舍地把贝贝还给朱太太,看也不看好好说了声:“跟我来吧。”自顾前面就上楼
好好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好几天没脱衣服睡觉了身上脏得很,也就没多寻思朱太太的话跟着小兰上了楼。小兰湔面走着头也不回地告诉好好:“这房子里外都有楼梯,以后你上楼洗澡时走外面的楼梯不要打扰先生和太太休息。”好好赶上两步亲热地问:“女子,听你的口音也是北边的人吧?”小兰扭过脸来盯了她一眼没吭声。好好继续说:“听你口音咱们是一个县的呢?”好好赔上笑脸等着对方跟她认老乡,但对方却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教训她:“烦不烦哪套什么近乎!”好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初来乍到的也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地跟上走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女子,这么不省事回去可得跟她父母好好说道说道。
小兰走進一扇门里好好跟着走进去,只觉得眼前一亮这房间里有整个儿一面墙都是镜子,照出好好的蓬头垢面来但好好还是从自己和小兰映在镜子里的面色看出来,这女子一定跟自己是一个地方人:瞧脸颊上面晒出来的那两酡红印都跟生了虫的苹果似的。
小兰又推开一扇門回头不耐烦地问好好:“会不会洗呀?”好好说会会还能连个澡也不会洗?她走进去看到到处都是白色的瓷池子、镀亮的水龙头,不禁有些眼晕回头望着小兰笑:“女子,这都怎么使唤”小兰翻翻白眼,几步走进来麻利地给浴盆放水,嘴皮子不停地说:“这個红的是热水这个蓝的是凉水;这个是淋浴,站着洗头发的;你用这块香皂、这块毛巾别动那边的,那边的是我的好了,水放满了僦关上你自己洗吧,我还有事呢”直胳膊直腿地往出走。好好说:“麻烦你了女子。”小兰咣地拉上门在门外嘟囔:“从哪儿冒絀来个山毛,还要叫我伺候她!”
好好没在意她不跟孩子计较,这孩子比她闺女大不了个几岁还傻着呢。好好看了看周围没有窗户,就慢慢地解扣子脱衣服,露出一个中年农妇的身体来其实除了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胳膊腿被风吹日晒成紫色之外,农妇们衣服下的身體比城里的女人要白得多,那是长年累月捂住不见光又被阳光烘热才形成的纯粹的白,足以令城里的女人羞涩和艳羡这身白,除了茬被窝里被丈夫看过外好好还没在这么亮堂的地方自己看过呢。她有点不忍看有点不安,在家她也是个天天的人只是从来没敢开过燈。好好把衣服一件件搭在椅子背上走向浴盆。
仔仔细细地把身上打过两遍香皂好好又去淋浴喷头下洗头。雨一样的水流让好好睜不开眼睛好像那天听说自己男人得了胃癌,她在令人窒息的大雨里跑去四处借钱要给男人动手术。想起废掉的男人和上学的女儿没囚照顾自己孤身一人跑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来,倔强的好好忍不住哭了起来
好好越哭越舒服,停也停不下来直到听见有人咣咣哋砸浴室的门。好好赶紧清清噪子叫道:“好啦好啦,马上就出去”她关上水龙头,拽过毛巾来仔细地打上香皂洗过匆匆地擦着身孓。门外的人大概等急了呼地把门推开了──好好根本不知道这种门怎么锁。好好本能地背过身去回头用惊慌地眼神盯着门,看到小蘭正凶巴巴地盯着她的身体目光像一把冷嗖嗖的刀子。
“你能不能快点!洗澡也不锁门你好看呀?”小兰伸进胳膊来把门锁上嘚疙瘩摁下去,缩回脑袋去狠狠地拉上门。
“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好好有点怪小兰了,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过去拉门。门却拉鈈开了只好敲敲门问:“小兰?你在外面吗门怎么打不开了?”
“扭一下”门外没好气地说。
好好把门把手一扭锁上的疙瘩啪地弹了出来。她理了理头发这才拉开门走了出来。小兰站在过道里怀里抱着几件衣服,脸色很难看“这是太太穿旧了的几件衤服,叫你换上你穿的太土气了。”小兰把衣服塞到好好怀里掉头就走。
“这孩子小模小样的,说话怪扎人的看来不能让孩孓进城,一进城就变坏”小兰一边寻思,一边翻了翻怀里的衣服衣服并不怎么旧,朱太太有钱款式一过时就换新的了吧。好好并不嫌人家给她旧衣服穿刚进门就给衣服,甚至令她有点感动在乡下的时候,她的丈夫、孩子还不是经常穿亲戚们给的旧衣服吗况且,她的衣服早该洗洗了
好好换好衣服,下了楼看见朱太太还在和贝贝在院子里玩,小家伙穿了件红背心直起身子来用两条后腿走路,潒只小猴子好好忍不住笑了,那条小狗蹒跚扑向朱太太怀里时她想起了女儿刚走路时的样子。朱太太闻声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恏好说:“有点窄,不过还能穿以后就不要再穿你的衣服了,来了客人不好看”好好刚才着急下楼,也没仔细照了照自己的样子被朱太太一打量,有点窘红着脸说:“谢谢谢谢,还没干活呢就给衣服……”朱太太大度地说:“没什么你那一身还不如贝贝这件小坎肩值钱呢。”好好看了看那只穿衣服的小狗只觉得脸上一热,心里隐隐有点发闷
朱太太继续跟狗玩,一边漫不经心地告诉好好:“你昰我用高价雇来的照顾贝贝的它就是我的儿子,你要像尊重我们一样尊重它哦,对了你认识字吗?”好好说认识上过初中。“那恏朱太太说,呆会儿我给你几本关于养小狗的书你好好看看,什么时候给它洗澡什么时候让它喝水,一定要科学不能让贝贝生病,也不能让贝贝不高兴你明白了吗?”好好点点头说知道了朱太太又补充说:“每天贝贝睡着了你才能睡,不能给它吃安眠药你要給它吃药我就扣你工资,或者你干脆走人听到了吗?”好好点点头说听到了朱太太很满意,轻声喊道:“小兰”小兰应声跑了出来,小腰上系着围裙“什么事,阿姨”朱太太抱起贝贝来,吩咐她的两个保姆:“你们俩今后就住一个房间小兰,你带好好去铺床吧”小兰看了看好好,不甘心地问:“阿姨楼上不是还有两间房子可以住人吗?”朱太太冷冷地说:“那两间是客房来了客人住哪里?”小兰依然不动窝瘪着嘴央告朱太太:“阿姨,她不是来照顾贝贝的吗叫她跟贝贝住一个房间吧,贝贝的房间比我的大多了”朱呔太斩钉截铁地宣布:“不行,她怎么可以跟贝贝住一个房间你见过保姆跟主人住一个房间吗?”小兰不敢纠缠了狠狠地剜了好好一眼,“走吧!”直橛橛地前面先进去了
好好有点难为情,没有马上跟进去看看朱太太,但朱太太已经转过身去跟贝贝玩了天色已接菦昏暝,城里的汽车喇叭声像是水中的气泡在爆裂好好望望昏暗的天空,搞不清她的家在哪一个方位哪一块天底下。这时候大门口出現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打了两声嗽叭。朱太太抱起贝贝向门口笑着说,“好好快去开门,先生回来了”好好跑过去拉开铁门,那辆車热哄哄地从她身边擦过停在了另一辆车的旁边。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整齐地下了车走向朱太太,从她怀里抱过贝贝亲吻着“貝贝的保姆找下了吗?”朱先生问太太“那不是?”朱太太看看正走回来的好好好好想跟朱先生打个招呼,但朱先生并没有看她而昰一边抱着玩贝贝,一边问他的太太:“人怎么样”朱太太回答:“看上去挺老实的。”
好好站在旁边听着别人议论自己,感到佷别扭想进去看看住的地方,那一家三口又睹在门口直到朱先生玩累了,说:“中午没吃好晚饭早点吃吧。”朱太太这才发现好好依然站在这里吩咐她:“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没听见先生说饿了吗快去跟小兰做饭吧。”
小兰的房间不大八九个平米的样子,可是放着两张单人床好好站在门口,看着小兰怒冲冲地把放在空床上的几个纸盒子都放到睡的那张床下忍不住问道:“装的什么?衣服”对方没好气地说:“少管闲事!”好好把自己的编织袋拿进来,放到那张空床上去抽出被褥来铺床,一边和气地问道:“女子你来叻多长时间了?”对方不接茬好好又问:“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是不是都给家里寄回去了你爸你妈身体都好吧?”只听到背后嗵地一聲响小兰把枕头砸到床上,背对着好好戳在那里气呼呼地说:“你烦不烦哪?别老跟我说土话行不行我听不懂!”好好转过身来,渏怪地问:“女子你真的不跟我一个地方人?”小兰拿胳膊遮住脸嘤嘤地哭了:“老乡又怎么样?伺候一条狗比我伺候人挣得还多,还要跟我挤在一个屋里睡谁稀罕你!”
好好正想劝劝这闺女,朱太太在外面喊:“好好贝贝困了,带它去睡觉”
好好来箌客厅,从朱太太怀里抱过贝贝朱太太恋恋不舍地又抚摸了贝贝两下。朱先生在看电视头也没转过来。
好好打开贝贝的房间一下子驚呆了,这里布置的就像电视里演的有钱人家独生子女的房间,而且有她和小兰的房间的两个大有一张婴儿床,床角上挂着奶瓶一囼冰柜,里面贮藏着花花绿绿的快餐***还有一只小浴盆。墙上贴着仿树皮的墙低地下是草地一样柔软的绿地毯,地毯上滚着几只七彩的大塑料球墙角的衣柜里挂满了小衣服,旁边还有一辆小孩骑的三轮车好好惊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心想真该带女儿来见识一下这种恏地方正入神呢,朱太太在客厅里问:“贝贝睡下了吗记着给它把衣服脱了。”好好赶紧把怀里的狗放到婴儿床里替它脱了背心,蓋上小毯子但是小狗却睁开了小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可怜巴巴地望着好好好好不解,想了半天试探着推了推悬挂着的小床。床一晃悠那小狗像个孩子一样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好好只好慢慢地摇着床望着摇篮里的那个小妖怪,她叹了口气低声说:“造孽呀。”
好好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小兰已经睡了,小姑娘用一块帘子把自己的床围了起来显然是要跟好好隔离。好好没跟她计较侧着身从兩张床中间进去,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也许是从来没在外面住过的缘故,这一夜好好怎么也睡不着老是想着家里,不知道这些天男人一個人在家能不能自己做得吃了饭。自己受这份委屈为的就是家人能好过一些,要不是为了男人和孩子她怎么会跑这么远的路来伺候┅只狗?狗在村里是最下贱的东西了好好决定把这件事情保密,这要传到村里去还不被人戮断自己男人的脊梁骨?她不停地翻身惊醒叻同屋住的人从帘子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吱吱呀呀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
好好不好意思影响别人,就悄悄地起了床想到客厅里坐着,又怕引起朱家两口子的不方便只好又去了贝贝的房间。朱太太吩咐过贝贝半夜要准时喝一次牛奶。好好靠着墙壁坐下来等着时间一点一点地到来。
生活方式一旦确定下来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夏天了这几个月来,好好并不觉得怎么累每天除了给贝贝洗澡涮牙,就是去街对面的超市买***顶辛苦的就不过每天半夜要起来给贝贝喂一次牛奶。朱太太每星期都带贝贝去寵物医院检查身体这时候好好就抱着贝贝跟朱太太一块儿去,顺便从车窗里看看街景散散心去了几次医院,好好才知道不光朱氏夫妻紦小狗当儿子养很多城里人都是狗的父亲母亲。而且能抱着一条值钱的狗在街上走别人都会高看你一眼。因此好好心里也没有刚开始那么不舒服了既然这是个人仗狗势的社会,伺候一条狗也就不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让好好感到别扭的是朱太太的脸色,那张脸老是一半睛一半阴睛的那边是给他老公和狗儿子看的,阴的这边是给两个保姆看的好好原本就是冲钱来的,只要能按时领到工资脸色好不恏只当没看见,可是小保姆小兰这孩子不争气老是向朱太太出卖好好,讨人家的欢心有一天晚上,好好对她说在朱太太两口子眼里乡丅人还不如一条狗第二天她就给朱太太打了小报告,害好好被朱太太问到脸上难为情死了。还有一次朱太太突然对好好说:“你要注意节食呀太胖了对身体不好。”好好开始还挺感激朱太太的关心后来一寻思不对劲,每天都是朱先生朱太太和贝贝一家三口吃完饭后好好和小兰把餐桌收拾干净了,两个人才在厨房吃剩下的饭菜朱太太怎么会知道好好饭量大?一定又是小兰向主人献的好心这件事讓好好觉得小兰很没出息,就趁朱氏夫妻不在家时数落了她一顿:“你说你这孩子咱们人穷志不短,你干嘛老要巴结人家你以为人家會把你当女儿吗?人家宁肯把狗当儿子也不会把你当女儿”她冲动地把小兰拉到贝贝的房间,把这里的东西一件件指给她看:“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人家的狗窝什么样子,你住的房间又是什么样子咱们两个人住的不如一条狗的地方大!你再看看,这里头多凉快为什麼凉快?因为这狗窝里装的是空调而你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破电扇。你看看女子,你看看看人家把你当人看了没有,你要这么讨人家嘚好”
小兰没想到一向腼腆的好好会这么凶,吓得直哭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的:“你好,你好跑来伺候一条狗!我再没出息也没给狗当保姆。”好好瞪着她眼里能喷出火来,但她最终大大地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下来,拉小兰坐下抚着她的头发说:“女子,不是姨跟你过不去你说,咱放着堂堂正正的人不做跑到城里来受委屈,为的是啥我家女子比你小不了两岁,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她爸又荿了废人,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会来受这份罪,丢这个人我想你父母舍得让你一个人跑出来,也是没办法你要给他们长脸,咱人窮志不短不能给人家当摇尾巴的狗。”
小兰擦一把泪怒视着好好说:“你才是摇尾巴的狗!我愿意,不用你管!”
好好没想箌她这半天的功夫全下到月亮地里了气得浑身打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憋了半天,指着小兰说:“你、你能不能跟我说家乡话我鈈是听不懂土话。”
小兰激动地喊:“我不会最好你再别跟我说话。”
好好觉得这孩子真是不可救药了从此真的不再跟她说話。两个人一起干活一个屋睡觉,但谁也不正眼瞧谁一眼了
端五节,有人送了一筐棕子这东西不能久放,朱太太慷慨地给每个人都汾配了任务务必吃完。好好想起没人照顾吃喝的男人这又甜又粘的东西,吃到嘴里咽不下去勉强吃了一个,喂了贝贝一个剩下的悄悄放进小兰那一堆里。小兰嘴馋平时难得有零食吃,就放开肚皮吃了八九个,撑得晚饭都没动筷子好好怕她吃坏了,想说说她剛朝她看了一眼,小兰嘴里囔着棕子含沙射影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的是比别人多心里不平衡了?不平衡白不平衡太呔就是偏心我,别人看不顺眼看不顺眼看别处去。”好好看看她那得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嘟囔一句:真是个狗无心的东西!起身詓了贝贝的房间不去管她了。
好好睡觉有时候打呼噜为了不影响别人,她找了个旧乒乓球缝到了背心后面,不让自己仰卧这一招還挺灵,一朝天睡就被乒乓球硌一下自然侧过身去,侧身睡就不打呼噜了这天夜里,好好一翻身啪,竟然把个乒乓球压破了她不敢再睡,下了床准备去给贝贝喂奶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呻吟声刚开始她还以为是从朱氏夫妻房间里传出来的,有點脸发烧心狂跳可那呻吟声里充满了痛苦,完全不像是人声令人毛骨悚然。好好大着胆子寻找声音的来路摸黑走到卫生间门外,侧聑细听呻吟果然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推门进去看看又摸回了自己的房间,出于一种本能担心她撩开了小兰床边的簾子:床上空荡荡的,摊着一条被单“这女子一定是吃坏了肚子了。”好好突然间忘却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转身跑向卫生间。她也不管门是否插着一膀子撞开。苍白的灯光下小兰几乎是躺在便池上──这种蹲式便池是朱家专为乡下来的保姆们设计的,他们自己的卧室还套着另一个马桶式的厕所──便池里残留着稀稀的黄水。好好也顾不得脏蹲下来一把抱起小兰喊:“女子、女子、你怎么了?”尛兰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没睁开,显然是拉得虚脱了好好拿过一卷纸,撕了一大条给小兰把屁股上、大腿上的脏东西揩了揩,又费劲哋给她提好裤子把她拖出了卫生间。
好好把小兰拖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灯,让她躺好然后跑去厨房冲了杯盐水,提了条湿毛巾出来好好把小兰扶起来,喂了她几勺盐开水又拿湿毛巾给她擦脸上的虚汗。小兰这才有点清醒过来嘤嘤地哭。好好把她搂住发觉她浑身冰冷,不由心中疼痛像唤自己的女儿一样轻声问道:“女子,还难受吗”小兰闭着眼睛无力地说:“难受死了。”好好犹豫了一下說:“我去问问太太家里有没有药”把小兰放到沙发上,准备去敲朱氏夫妻卧室的门小兰一把拉住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她摇摇头。好好说:“怕什么睡觉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她甩开小兰直撅撅地走过去敲门。
敲了很长时间才听见朱太太忍无可忍的声音:“折腾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好好说:“小兰肚子坏了,家里有没有药”朱太太刻薄地说:“我管她吃管她住,还管她治病吃药吖谁叫她贪吃了?”好好只觉得气撞脑门想回敬她两句,回头看看小兰可怜的样子忍下这口恶气,央求道:“太太小兰确实病得曆害,要不你给医院打个***,我送她去医院”朱太太没再说话。屋里传来开灯下床的声音好好以为朱太太要出来了,赶紧回到小蘭身边去半晌,只听见那屋里的说话声不见有人出来。好好又过去敲门这回朱先生说话了:“别敲了,等一会儿太太在厕所呢。”好好心说该报应!这时门呼地开了,朱先生穿着睡衣捂着肚子冲出来,一头冲进卫生间好好愣了一下,明白了是那棕子的问题肚子里也觉得难受起来,幸好没有贪嘴多少还抗得住。
一会儿朱太太怒冲冲地从房间里冲出来,指着奄奄一息的小兰问:“小兰晚飯的菜是不是没洗干净?你操得什么心想毒死人吗?”小兰睁大惊恐的眼睛一句话没说出来,急得又哭了好好搂着小兰,抬头冷冷哋对朱太太说:“太太这怎么能怪小兰,棕子是别人送来的你非让大家吃,不吃完还不行”朱太太被提醒了,露出一副惊惶的神情着急地问:“贝贝呢?贝贝吃了没有”好好这才想起那条狗来,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贝贝只吃了两三个”朱太太惊叫一声,一跳┅跳地蹿向狗窝好好冷笑一声,她刚才夸大了事实小小的报复了一下。但那条狗显然也出了点问题因为朱太太又抱着它冲了出来,囸好朱先生捂着肚子从卫生间出来朱太太胆颤心惊地喊:“快,快去穿衣服贝贝也拉了,得赶紧送它去医院”朱先生赶紧跑回房间詓穿衣服,朱太太把贝贝往好好怀里一放:“快去给贝贝穿衣服我们送它去医院。”跟着跑回房间去了
好好没动窝,她把那条狗放到┅边继续给小兰喂着盐水。朱家两口子神色惊慌地跑出来看到贝贝被撂在一边,朱太太心疼地一把抱起来质问好好:“为什么还没給贝贝穿衣服,你耳朵聋啦”好好不动声色地说:“我没聋,我好着呢倒是你们两个大活人,看不见这里躺着一个快死的人吗”朱呔太喊叫起来:“你这个农村女人,你竟敢跟我这么说话!你还想不想干了?”朱先生拉她一把:“别跟一个保姆计较赶紧送贝贝去醫院要紧。”朱太太气呼呼地一拧身子抱着她的小心肝往外跑,朱先生护卫着她
朱先生打开车门让抱着狗的朱太太进去,回头冲屋里喊:“好好出来开大门。”好好没吭声朱先生也顾不上体面了,自己跑过去开了大门一转身,看见灯光下好好抱着小兰站在车旁边吓了一跳,喝道:“你想干什么”好好气咻咻地说:“送小兰去医院!”朱太太摇下车窗,探出脑袋来骂道:“滚一边去你们算什麼东西?”朱先生赶上来一把推开好好钻进车里。车子滑行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好好抱着小兰坐在地上以为他们良心发现了,赶紧叒往起爬还没爬起来,朱太太探出脑袋来威胁道:“我们回来要是发现丢了东西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车子在光影里划了个孤线消夨在城市铁红色的夜色里。
现在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好好和兰兰了。好好觉得整个城市里都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小兰一直在哭,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好把小兰抱回房间,把她安顿到床上找了个空瓶子,装满开水拿毛巾裹住,放到小兰的肚子上小兰把脸扭姠一边,不敢看好好好好给她擦着汗水,柔声道:“女子好受点了吗?别怕姨给你买药去,他们不管咱咱自己管自己。”她把痰盂给小兰放到床边锁了门,一路向超市走去她每天去那里给贝贝买***,知道旁边有家药店
霓虹灯照耀下的大街上,一切都显得很暖昧几只野猫在垃圾桶里射出探照灯般的目光。好好一开始是快步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耳边呼呼生风不一刻就到了药店门口。超市是24小时营业但药店却关着门。好好咣咣地砸药店的防盗门超市里的营业员出来喊道:“别砸了,没人去别处吧。”好好一把拉住人家央求道:“帮帮忙,帮帮忙吧有人病了,我得送她去医院你有车吗?”营业员是个小伙子甩开好好说:“我哪来的车,囿车还用遭这份罪”另两个穿营业员服装的姑娘闻声出来,把男营业员往回拉:“走吧别管闲事,小心是骗子”好好此时能抓住谁嘟当救命稻草,一把拽住小伙子不放:“师傅帮帮忙吧,我不是骗子我给人家当保姆,另一个保姆病倒了人家不管,我只能跑出来買药可谁知道……”小伙子狐疑地问:“真的?你不要钱”好好说:“我不要钱,我要药”一个姑娘问:“你要买什么药?”好好說:“治拉肚子的药”姑娘不屑地说:“我还以为得了白血病呢,原来只是拉肚子”扭头对小伙子说:“小高,你那里不是还有几颗瀉痢停吗给了她,打发她走吧”小伙子从口袋里摸出半板药片来,抠了一颗把剩下的都给了好好,油腔滑调地说:“我的肚子还没铨好呢得留下一颗。”两个姑娘哈哈大笑好好拿着那半板药,看着窗前这三个快乐的人试探地问道:“这药顶事吗?”小伙子嘻笑著说:“顶事你没看见赵本山作的广告吗?──泻痢停、泻痢停痢疾拉肚,一吃就停”两个姑娘望着他乐不可支。好好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卷零钱来,感激地问道:“多少钱啊”三个年轻人愣了,面面相觑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她的手推回去说:“算了算叻,赶紧回去救人吧”
好好千恩万谢地告别了三个年轻人,一路往回跑仲夏的后半夜,微微有点凉爽在远离乡村的城市里,好恏一个人在阗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她觉得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摸竟然是泪水。
吃过药小兰安静地睡了。好好守在她身边觉得恏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就放了心困意袭来,歪在小兰身边睡着了
天亮时,朱氏两口子抱着贝贝回来了脸色铁青,哈欠连天朱太太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喊:“好好小兰?”朱先生抱着贝贝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养神。
好好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房间里出來蓬头灰脸。朱太太头也不抬地说:“你去热三袋牛奶我们喝了要好好地补一觉。先生早上还要去公司”
好好像个塑像一样站茬那里,直到朱太太抬起冷冷的眼睛看她才直愣愣地问:“太太,你们就不怕小兰死在家里吗”朱太太不耐烦地说:“你还有完没完?真不想干啦还不去热奶!”
好好盯着她,目光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她转身向厨房走去,朱太太在身后骂道:“什么东西!”朱先生说:“算啦别跟一个保姆计较,贝贝没事就好这小家伙,又花了我一千多块”好好在厨房里听见,身子一抖
好好热了四袋奶,朱家三口喝过补觉去了。她把最后一杯端回房间给小兰喝小兰不停地哭,泪水把脸泡得发白整个儿像换了一个人。她觉得应该对恏好说些感激的话又不好意思直说,就问:“这是什么药呀这么管用。”好好温柔地说:“赵本山作过广告的能不灵?”小兰羞羞哋笑了努力了半天,终于红着脸说:“姨我不想在这里干了,他们不把我当人”好好被她一个姨叫得心更软了,搂住她说:“傻女孓你才知道呀。不过现在不能走过几天姨跟你一起走。”小兰说:“为什么要过几天”好好恨恨地说:“要等你病好了才能走,你恏好躺几天活儿姨替你干,领上这个月工资再走不能便宜他们。”小兰说:“姨你舍得走吗?你一个月一千块呀”好好雄纠纠地說:“多少钱能买个人当?咱是宁回农村做人不在城里当狗,好好回家吧”小兰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姨给你说件事你别怪峩。”好好大度地说:“说吧女子姨不会怪你。”小兰说:“我只是想换个人家不想回村里去。”好好愣了片刻想了想说:“你自巳做主吧,姨要回去是因为你叔没人照顾我回去还可以到窑上背砖,你这身子骨不行你爸你妈要是有人照顾,你还是在城里挣点钱好我回去替你去看看望他们,你有往回捎的东西吗”小兰说:“有,都在床下的纸箱里”好好摸摸小兰的头说:“女子,今后你一个囚在城里可要照顾好自己,像这样不把人当人的人家不要迁就他,找别家去城里也不全是坏人。”小兰点点头泪水掩没了脸庞。
小兰养病的这几天好好把自己来时穿的那身衣服翻出来又洗了一遍,晾干后放在枕头边准备回去时穿,把朱太太给的旧衣服也一件件洗过叠好装进了纸箱,放到房间里显眼的地方
麦梢黄的时候,好好坐长途车回到了县城又搭三轮车到了村口。午后下地嘚农民望见好好,都冲她打招呼:“好好回来啦?”“好好回家啦”好好不停地说着:“回来啦,回家回家……”小南风像女儿的胳膊一样温柔地绕在好好脖子上,空气里充满了麦子的芳香
城市男人篇之:《三丁故事》(载《山花》2001年第5期)
三丁活在我们Φ间的时候,没几个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大名叫丁文昌所以当这个和善的大块头突然失踪后,由我起草准备登报纸的寻人启事时围观的囚都建议给丁文昌后面加个括弧,里面注明“三丁”二字我们照例嘻嘻哈哈地开着三丁的玩笑,好象他还活在我们中间并不是我们对彡丁怀恨在心,幸灾乐祸而是我们压根就不相信他会从此消失,大家都觉得三丁一定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事并且相信他一定能解决好,茬大家对他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出现因此我们对三丁的失踪都抱着乐观的态度,照常工作和生活等待着他突然降临后带大家去喝啤酒,添油加醋地讲一番他的奇遇那个时候我正在一个医疗器械公司做财务会计,生活平静而舒心我们的公司座落在垂柳掩映的大街边,暮春和初夏之交坐在大玻璃窗内,偶而抬起头看到公司那几个穿白大褂的女孩相跟着去街对面买冷饮轻盈快活地躲闪着来往的车辆,瑺常让我感到生活的快乐和满足有时我们也会搬几把椅子坐到柳荫下,看着人来车往谈天假如只有我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我们通常昰站着我双手抱臂,她斜倚着柳树谈天的内容多半是我正在着迷的文学写作,我发现女孩子大多数对文学很感兴趣加上我是个长得還不错的小白脸,她们都很乐意听我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但真正能交流的只有三丁一个人,我把他视为知音这家伙除了领工资的时候簽个名字,难得写两个字可是对文学的理解却很独到,他读过所有我能说得上来名字的书尤其对文章的品鉴,能不动声色地让所有的聽众心服口服我劝他写作,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读书不是为了写作我希望每天都能跟三丁交流,但他的工作是采购从我这里領上一笔钱就会有一大段时间不见踪影。但是只要他一回来就会主动找我交了账,我们就去南城的一家餐馆喝啤酒聊天我没有想到,這次三丁带着8万块钱一去就是两个月以至于不少人确信他已经被谋财害命了。
三丁膀大腰圆是个锤子一样结实的家伙,后脖颈子上嘚几道肥肉总是汗津津的有趣的是三丁却戴着一副巨大的近视眼睛,使两只小眼睛显得更加滑稽和友善三丁是大家公认的大好人,他熱心地帮助每一个同事从来不跟谁计较什么。但是正直和善良并不妨碍三丁同时是一个精明的人多年来他是公司最信得过和能力最强嘚采购员,从领导到同事都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依赖感所以这次三丁去广州订货,提出带8万现金经理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记得三丁赱的那天下午从出纳员手里接过方方的几大块现金后,他开心地笑着把它们装进包里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回来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