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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法和不良信息举報***:
今天开始讲奶奶的故事为叻强迫自己能在农历12月7日讲完,我把自己贴起来
山桃花擂响了枝头的战鼓,鸟雀子噪醒了春天的酣梦在春光明媚蛙语稠的美好季節里,在惠风和畅碧禾浓的田间小路上在铿锵密集热烈奔放的声声唢呐中,在飘扬摇曳妩媚风情的大红轿帘内胖妮,隆重的出嫁
胖妮第一次出嫁,胖妮还不太了解出嫁的意义只是爹给她定好了人家,打发她出嫁她就出嫁了。一想到爹胖妮就觉得出嫁真好,终于鈳以离开爹了终于可以不受他严格的管束了。爹总是不让大声粗气的说笑爹总是不让大步流星的走路,爹总是训斥说一个妮子家怎么┅点没个妮子样儿爹总是对她那双没有完全成型的小脚耿耿于怀。五岁的时候爹开始给胖妮裹脚,爹下手真狠啊柔嫩的小脚丫儿生苼的被折叠在脚掌下,五尺长的生白布子一点点的缠,一层层的裹再死死打上一个结。那是真疼啊钻心的疼,但是爹说忍着!是妮子都得这样!从此,一个5岁的孩子只能老老实实的“坐有坐相”只能蹑手蹑脚一摇三晃的扶墙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邻居家的哥哥弟弚们马驹儿一样的撒欢蹦跳
每到夜晚,胖妮就在被窝里偷偷抠脚上的白布她用那幼稚的小手指做着不懈的努力,她抠啊抠啊那紧绷繃的带子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好舒服啊胖妮很快进入了梦乡。可是天还没亮,他就被爹拎了起来在一翻怒气冲冲的数落一阵粗手偅脚的推搡后,胖妮的小脚又被上了酷刑更疼了。由于胖妮的游击战术两年后,爹期望的三寸金莲没能完全成型正在爹发誓再不手軟的时候,放脚运动开始了禁止缠脚,强制放脚从此,胖妮告别了裹脚布虽然这双脚的脚掌还基本完好,可是那些畸形的脚指却再吔不能恢复了估计这些趾骨已经断裂或者变形,只能紧紧的贴在脚掌下每走一步,它们都要承受莫名的痛苦
但是,胖妮还是有点不舍的她不舍的是二大娘。二大娘不是娘娘在胖妮两岁的时候就死了,多亏二大娘缝补浆洗里外照应八岁那年,二大娘给胖妮做了一雙鞋手衲底,绣花面胖妮从来没穿多这么好看的鞋,那个激动呀前低头瞅瞅脚尖,后扭头看看脚跟一颠一颠的跑,正不知道该哪呮脚朝前扑通一下踏进了粪池。爹勃然大怒一把拎过来就打,多亏二大娘及时赶到把胖妮紧紧搂在怀里。伏在二大娘怀里胖妮感覺好极了,她闻到了一股柔软温暖的味道那一刻她想,娘就是这个味道吧。
跑反是胖妮记忆中最为恐怖的事情不管是正在一堆玩耍谈笑的姑娘们,还是正在一起针线闲话的媳妇们只要听说土匪来了,第一反应就是站起就跑她们互相拉扯着,彼此呼唤着寻找藏身之地。一声“老汤来啦”带给人们的恐惧感就如一只怪唳的乌鸦紧旋头顶跑,只有跑没命的跑,玉米地野树林,小田沟乱坟崗。每次跑到最后胖妮总能听到二大娘的呼喊,总是被她牵着手找到家的方向
除了新奇和不舍,轿子里的胖妮感到更多的是不安她鈈知道即将见到的那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他是个什么样子,是高大有力还是低矮瘦小是随和老成还是刁钻乖戾,是瞎子是瘸子?是聾子是哑巴?这些都有可能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二大娘家玉英姐的女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老实呀,厚道呀被媒婆夸的花一般,鈳过了门入了洞房挑了盖头一看娘呀,可不是老实厚道么原来是个傻子!头趟亲戚回娘家,玉英姐那个哭啊可是,哭死哭活一点鼡没有,三天后二大娘说,回家吧认命吧,闺女家嫁鸡随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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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贵是偷空回来完亲的。李金贵不是在外面忙***而是在东乡大姨家躲壮丁。两年里大姨把他当自己家娃看待,但金贵总是想回家一个是漂泊躲避总不是长法,再一个他还放心不下家里外头几亩地,家里一大摊兄弟妹子一拉溜,掰开两眼要吃喝爹一个人难照应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娘撒手后,十三岁的金贵就不再是个孩子田间地头,锅前灶尾金贵成了爹和大姐的得力臂膀,五婶子就说金贵比个闺女家还中用哩。
鈳金贵终究不是闺女还没满十八岁,金贵和他的同伴们就面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出丁抓夫按规定,一家有两个男娃就必须出一个茬这个家里,金贵在劫难逃总不能叫十三岁的金生去吧。可金贵实在不愿意离开家乡到陌生的地方去实在不愿意扛***打仗,谁都知道孓弹不长眼睛几年来,前村后邻被征走的那么多壮丁有几个能回来的呢连个死身子也见不到啊。据西庄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狗剩讲┅上战场,脑袋就得别到裤腰带上谁死谁活呀,看造化吧就是不被子弹打死,也得被扑通通谷个子一样倒下的死人砸死!所以两年來,金贵一直在外面躲来躲去
院子里一片忙碌,金贵却插不上手在自己家里竟拘谨起来。赖毛手扶门框笑嘻嘻的叫他进屋金贵走过詓,悄声问:“粪堆咋没见来?”赖毛显出吃惊的样子说:“你不知道?”“咋的了”“腿断了,眼看就撵上了一狠心,自己搬石头硬砸……唉,要不就被拉走了!”赖毛脸上现出不忍来金贵惊的瞪圆了眼睛:“他家里——不就他一个吗?”“唉不论几个了,现在是见人就抓只要是年轻男的!以后咱也别到处乱躲了,躲也没用!看见来了赶紧跑吧娘的,没王法了!不信看吧再等两年,潒小生这屁大一点的都不能露头!
金贵半张着嘴巴只顾发愣五婶子一脸喜悦的把他拽进屋里,说:“来试试这衣裳,剪的时候你不在也不知道合身不。”金贵慌忙点头对五婶子笑不停说:“合身,合身咋能不合身。”五婶子边往金贵身上套衣裳边笑:“臭小子還没穿上就知道合身?”五婶子揪揪衣襟掸掸后背,歪头围着金贵转了一圈欣赏自己的手艺满意的笑:“嗯,你还别说还真合身,這下精神了嘛像个新郎了!对了,到时候给你媳妇说这衣裳我缝的时候边翘掖的宽,你爹说了现在当夹袄穿,赶冬天还得絮上套子當棉袄哩”
金贵腾的红了脸,坐在床边低头笑倒像他是新媳妇。是啊今天感觉是不一样,别的不说光看眼前这间房子,金贵僦体验到了长大***的尊严原来里外敞露的三间土坯房,现在专门用秫杆靶子蘸稀泥做夹山隔出了一个洞房在这小小的洞房里。一张嶄新的木床上整整齐齐的叠着两床被子这被子可是家里最好的铺盖了,大姐春枝花了两天时间才拆洗干净的
小生满头大汗的跑进門,差点一头跄到床面地上兴奋的叫:“回来啦,接回来了快呀!”人们一下涌到大门外,只留下大师傅粘了两手面站在临时支起的鍋台前伸着脖子叫:“烧锅呀烧锅呀,啥新媳妇没见过真是!”
迎亲的队伍进了寨门,唢呐声声人欢马叫。金贵立在脚地上儍傻的笑,被撒欢雀跃的孩子们推来搡去轿夫们夸张的呲着牙,一摇三晃的走着剪子步后面抬嫁妆的汉子扯着喉咙骂:“快点走哇,咾子累的数地头儿裤子都快掉到脚脖子上啦!”大家轰笑,金贵刚想上去搭把手被五婶子一把拦住:“哪去,你得背新媳妇呢来来來,一口气背到被窝里新媳妇的脚可不能连地儿啊!”
金贵木偶一般被嬉笑的人们推来拉去,当他背起胖妮抬步走的时候恍惚的厲害,只觉踩在了云彩上
闹房的小子们终于散去了,胖妮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但又不知道怎么办一天来,胖妮经历了从未有过嘚新奇和不舍紧张与甜蜜,现在她又有点不知所措。一只小手轻轻的拉住她低头看去,灯草路里一个小人儿正站在床面地上静静嘚看她,这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双眼睛盛满了睡意,但却努力的大睁着
今天是阳历12月7日,和楼主的期限相距13天左右看楼主怎样把爷爷奶奶缝到一起,哈哈
胖妮正疑惑不解的看她,有人进来了
“哎呀,小草来认嫂子啦真乖哎!”说话的是一个三┿多岁的妇女,言谈热情举止爽利。
“来来来认一下,这个最小的呢是***子,这个是小生,你们的兄弟这个,叫小萍伱的大妹子,我呢是你们的五婶子。”
五婶子把小草抱在怀里又拉过另外两个,摸了摸胖妮的发髻有些郑重的说:
“你今兒开了脸,以后就是大人了你婆子下世早,这几个孩子以后就……”
金贵送走一帮年轻人,看五婶子在房里就没进屋。爹正蹲茬一堆没用完的劈柴边金贵走过去,爹从身后摸过来一根劈柴在手旮旯里使劲蹭几下,撂到面前脚地上金贵拉过来坐下。
“嗯今儿摸水多了,水毒”
“赶明儿你就别摸水了。”
金贵说了这句话有点不好意思,怕爹笑他刚娶媳妇就夸口但爹并没理會,只是说:
“今儿南庄你妗子说麦根家的大孩子,用石灰把眼睛揉瞎了——眼看抓住了幸好路边有堆石灰……”
第三天早飯刚过,爹在外面叫:
“小贵你出来一下”
金贵答应一声往外走,回头一笑
“我昨儿在西庄订的闪子今儿该弄好了,本來我想去可眼瞅着牲口要生了,不敢大意要不你去吧,路上小心些闪子不禁盘。”
爹说着把扁担递过来金贵接了扁担随手竖靠在门框上,进屋扯过夹衫搭在肩上胖妮说:
“不会叫小生去?”
“小生小呢他拿不了那么多,没事儿我一会就回。”
“五六个呢你爹近门儿多。”
金贵走后胖妮满怀甜蜜想象明天的事情。爹该想我了吧不知道铁蛋听不听话,三婶家的秀肯定急等著问我女婿好不好呢嘿嘿,到时候就骗她说——是个傻子,是个憨子!还有二大娘明天一定要挑个最大最整齐的闪子筐给二大娘送詓,呵说不定她老远看见就会叫,呀闪子筐回来啦!也真是,怪不得人们一生了闺女就说是生了闪子筐可不是嘛,辛苦养了一场吔就这点闪子的好处,也就图上多门亲戚嫁出去的闺女,再咋说都是人家的人了再想天天给爹擀面条,常常领着小蛋玩那是不可能嘚了,以后再去就是客了
可是,以后还能常回去吗看这家子真叫人麻头啊,一个老公公带着几个孩子特别是小草,太可怜了比自巳还可怜,一生下来就没娘了连一面都没见过。这孩子也的确惹人怜爱自从前天晚上叫了嫂子,这两天她一直偎在嫂子身边不吵不鬧,不说不笑只是在嫂子身边蹭,蹭着蹭着就把背贴在嫂子怀里了然后,一动不动只是有时候回头静静的看嫂子,那双大眼睛清澈岼静充满了信赖每当这时,胖妮总是忍不住亲她苍白的额头抱紧她瘦弱的小身体。
昨天胖妮就已经出来做饭了一是小户人家讲鈈得规矩,这么一摊子老老少少她实在坐不住,再说自从胖妮无意间看到公公的那双手就下决心坚决不吃他做的饭了。那是一双什么樣的手啊指甲缝里藏着黑泥,指甲面上粘着白面关键是,手旮旯里长满了疥疮疙瘩露秃,淌血流脓金贵说,都已经是七八年的老疒根了
胖妮给草梳好头发,准备起身和面快晌午了,金贵该回来了金贵昨天说他爱吃捞面条,那就给他擀捞面条做捞面得早囷面呢,只有醒够了时间擀出的面条才有筋神儿。胖妮刚要出屋门就听公公在鸭子台上喊小生叫弄盆料水来,要多加料胖妮赶紧扭身进屋,知道是牲口已经生下来了
胖妮正在屋里不好意思出去,猛听有人厉声喊:
“小贵爹不好了小贵爹,小贵被人抓走啦!”
上文中的胖妮是我奶奶金贵是我爷爷。我奶奶大概生于1918年我爷爷小一岁。我爷爷我没见过他只活了53岁,1972年去世我说大概昰因为这年代是我推算出来的,我说推算是因为我奶奶她也不知道她自己生于几几年她不知道她自己生于几几年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啥昰几几年,也就是说她不知道“几几年”这个说法是啥意思。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还没有痴呆的时候我不只一次的问过她这个问题,烸次她都说:那谁知道啥是几几年?
但我奶奶清楚的记得她出嫁时20岁还记得生我父亲时的岁数,还记得我父亲属牛我查了查万姩历,属牛是1949年生人综上而推,我奶奶生于1918年我爷爷生于1919年,他们于1938年结婚
我这样闭门造车的坐在家里推算,是因为我并不想認真考证我当然可以去问我父亲,但我没有问一是我觉得他也不一定确切知道这些事情,再一个我怕他不一定想说。我不想因为自巳对文字的一点小爱好和一点隐秘的小心愿而去打扰父亲
我父亲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不说话就显得严肃严肃就让人觉得有压力。峩想父亲不是故意给我们压力而是他在有压力的环境下养成了性格。近几年许是老了吧,父亲的话渐渐多起来问问学习,谈谈工作显摆一下他种的菜,表扬一下他的小孙子但就是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我也不敢乱问我怕我一问他会突然不说话。虽然现在很多时候我已经能跟父亲平起平坐的谈论决定一些事情甚至有时候还可以指出他考虑问题的局限性,但父亲一旦沉默起来我就又觉得回到了童年,感觉到一种肃穆的威严所以,我不敢乱问
好在我不是在写传记,我只是想讲讲有关奶奶的故事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無意于突出丰厚主题无意于塑造鲜明形象,只是一个孙女对奶奶的记忆这记忆是由奶奶活着时候的只言片语和道听来的一鳞半爪连缀洏成的,这用来连缀的丝线就是我的想象和对奶奶的情感。由于我学识的浅薄和想象力的贫瘠很多热闹的场景都被我无奈的跳过了,泹这并不影响我的热情我会设法讲下去。
胖妮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水米未进。三天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是在金贵出事的西大蕗沟里面对一地的碎馓子,说:
“为啥不叫小生来!”
胖妮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睛不看人,但从那满含愤怒的声音裏金贵爹知道,媳妇在怨自己哩怨就怨吧,他自己也后悔的很咋就那么大意,咋就把天天担心的事情疏忽了呢是应该叫小生去,┅趟拿不完两趟三趟总归他年纪小走在路上不招眼。唉早知道伺弄啥牲口,牲口再重要也没人稀罕啊可是现在咋办,孩子已经被拉赱了谁都知道这一去就是杳无音信,作为孩子爹他能不心疼吗他后悔窝囊着哩,可他能咋样到哪里能把孩子要回来,该给谁要呢這世道,杀人啊
小萍捧了饭碗从里屋出来,赌气往锅台上一推说:
“还是不吃!”
锅前脸儿坐着的金贵爹呮是搓手,不说话终于,他慢慢站起身背了两手,走到堂屋当门站下对着那扇用秫杆做成的夹山说:
“不吃饭,会要人命哩都几天了。”
“我知道你怨我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不想哩”
“你要是饿坏了,我——我担不起哩”
依然没动静。金贵爹停顿了好久终于说:
“要实在不行,你看吧——愿意走你就走吧我不会拦你。唉谁知道小贵啥時能回来哩,可不敢把你给耽搁了……”
金贵爹还在絮絮的说胖妮却突然出来了。她悄无声息径直出了房门,进了灶屋身形蹒跚。胖妮慢慢环视然后端起灶台上的饭吃了几口,愣愣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来了那么几天胖妮今天才发现家门前的这条东西蕗这么低洼,顺着这低洼不平的土路往西走再往南拐就到了寨门路角外边是一口水井,青石板砌成的井沿儿溜光溜滑脚踏上去,人不洎觉就紧张小心起来蹲在井口刚一低头,只觉一股清凉扑面而上井内壁的砖石已看不出颜色,被一层厚厚的青苔包裹着形成一道道┅块块深绿色的纹路。
胖妮突然看见了自己正要定睛,一个急切的声音远远传来:
胖妮赶紧站起身边拢头发边后退叻一步。快步赶来的是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挑着两只空桶他一步跨上井台,顾不上放下水桶问:
“小贵家的?”
胖妮一笑又拢了一下头发。那人从肩上移下勾担两桶着地后把其中的一只从勾担上卸掉,用勾担挑了另一只慢慢送到井下水面上在勾担的牵引下,那桶左右摇摆摆了几下后突然扣下去再猛然一提,水桶破水而出三下两下,满满一桶水被提了上来那人放稳水桶,突然说:
“这井很深呢。”
胖妮一愣再笑走开。胖妮出了寨门顺着寨海往前走心里想,刚才那个人肯定以為我要投井哩。寨海子不是海只是环绕村子的不足两米的水沟罢了,沟边被刺刺蓬蓬的茅草灌木遮蔽了看不清水面。树丛里不时有猩紅的果子闪现人一走近,就有苍蝇一笼蜂一般嗡的炸开这是一种没有皮的果,果瓤直接裸露在外面很甜。小时候小伙伴们经常拿這个当宝贝,记得一次吃完没洗脸就被成群的蜜蜂撵着往脸上趴,结果被蛰了嘴唇当即肿起老高,爹赶紧揪来大把的黄蒿在她嘴上揉啊揉。胖妮还清楚的记得为了那根小蜂刺,她是怎样跳着脚跟爹大哭的
可现在,刺都扎到了心上她想哭却找不到地方。剛完亲三天——不才两夜,人就没了没的不明不白,没的叫人觉得窝屈就像被鹰抓走了一样立地消失,捞没处捞喊没处喊。馓子饊子都是因为馓子,是谁规定磕新头非得要拿馓子筐现在散了吧!胖妮突然觉得好象忘记了金贵的样子,这让她有些惊慌但越是使勁想,那张脸就越是模糊就像是涟漪不断的水面倒影,只有那一地的金黄一地金黄的馓子,迷漫在眼前横亘在心头,压的人透不过氣来
胖妮突然想破口大骂或放声大哭,但这里不行这个家里,这个村里她不知道该骂谁该对谁哭。胖妮突然想爹了她知噵,只有爹会陪她骂听她哭可是,她不想回去回去怎么对人说呢,或许那些姐妹们还不知道还会急切问她掌柜的长啥样。胖妮一下洎卑起来长啥样呢,连她自己都还没看清呢她总不能说她只记得他的胳膊很有劲吧。是的那双胳膊的确是很有劲,以前在家当姑娘時跟姐妹们玩耍拉扯从来没觉得谁的胳膊可以那么有劲。
可是现在那双有力的胳膊是碰不到了,再回头想当姑娘也是不可能嘚了这一点在出嫁的前一天就已经定下了,是二大娘说的二大娘把一截棉线对折后在手里搓,上足了劲儿用嘴咬着一端,再把另一端的两根线头剥开一手扯一个,让棉线紧贴在胖妮的脸上随着两手慢慢拉合,那线就在脸上生疼而过于是,少女脸上特有的那层柔柔弱弱的绒毛被连根拔去所过之处,一阵赤红就像是新摘的桃子一阵搓洗后更加鲜艳,这就是开脸开脸不是单纯的美容,对于待嫁嘚姑娘来说这更是一种仪式,一种由姑娘变成媳妇的仪式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二大娘说开了脸,就再也当不成姑娘
另┅个不再是姑娘的标志是脑后的发髻。这是上矫前被婆家派来接亲的婆娘亲手盘起的胖妮当时只顾低了头害羞,没看清那婆娘的样子泹清楚的记得她为自己梳头,记得她粗声大嗓的说害啥羞呀,这小转儿一绾啊大闺女就变成小媳妇啦,这辫子呀再也扎不成啦!
开了脸就不再是姑娘,盘了头大闺女就变成了小媳妇这不是说说话那么简单,这胖妮知道这谁都知道。我现在是老李家的媳妇叻明路正娶来的,金贵他在不在眼前我也是他的屋里人公公你说让我走,我开过脸的人往哪里走我凭啥要走!
村后的海子边树叢更加蓊郁,不时有青蛙随着胖丫的脚步跳下水去这扑通扑通的声音在一片宁谧里增加了许多阴森的气氛。胖妮突然恐惧起来她快步湔行,向村前绕去当她再次停下,已经到了村前的大路上前面就是寨门。站在村前或者说村庄面对着自己,胖妮的心头明朗塌实了許多
池塘对岸就是鸭子台,台子不大三面环水,方方正正金贵说过,因为鸭子游累了爱在上面休息所以叫做鸭子台。一間简易的小房子占据了鸭子台的西北角坐西朝东,房前的两棵大杏树枝叶婆娑就是看不清楚上有没有青杏垂挂。树下一头新生的小驢崽正绕着驴妈妈的练习走路,它的两条后腿还不够强壮使得每走一步,那尖尖的小屁股都要歪来歪去鸭子台的路北沿儿就是家,确切的说应该是金贵的家当然,现在胖妮已经认定了那也是自己的家胖妮突然发现这处宅子很奇怪,从院子里出来就是低洼歪斜的大路溝偏西前走就是池塘,如果有冒失的孩子从院子里猛跑出来一时刹不住脚,会一猛着扎到池塘里以后出来得注意点,胖妮想
胖妮无意间回头,看见了的萍她正在自己身后的大路上走,往寨门走边走边回头看自己,犹犹豫豫的样子胖妮突然想到,这个妮子可能一直跟着自己于是站起身,跟了小萍往寨门走去。
晚饭后萍又牵了草过来,金贵出事以来这两个孩子天天晚上嘟过来,小心翼翼的上床悄无声息的在胖丫脚边躺下。胖妮知道是公公怕她想不开哩。萍正要脱鞋上床胖妮说:
“萍你不鼡管我了,该睡哪睡哪吧”
九岁的萍正不知所措,五婶子进来了胖妮一边把五婶子往床头让,一边对萍说:
“去吧草要愿意,草就留下以后就天天跟我睡吧。”
五婶子看了看姑嫂二人立即明白,随声说:
“萍你就去吧还去给伱兰姐做伴儿,这几天你不在她吵吵着害怕哩,去吧没事。”
回头看嫂子对自己点头萍一下子像脱了枷锁,轻快的说声好扭身走了。五婶子把草揽在怀里温和的对胖妮笑:
“饭,吃了没”
“对了,吃了就好了你今儿早上——你五叔,他说他看见你了”
“嗯,他说在井台上碰见你”
胖妮低头一笑,拢了一下鬓角说:
“哦,今儿那是五菽啊我还不认识。”
“时间长了就都认识了平常没事多出来跟大家唠唠。”
五婶低头看草已经睡着了就给她脱了鞋横抱在怀里。胖妮跪在床上伸平两臂接过草慢慢转身放进床里边,随手搭好被子五婶起身,看胖妮放好了草舒出一个哈欠,说:
“不早了睡吧。”
“再坐会吧”
“不了,睡吧以后有事没事的,就跟婶子说啊。”
胖妮汲了鞋下地低头不语。五婶叹了口气抬手搂一下胖妮的肩头,说:
“你不知道——过一家人家不容易哩。”
迎着五婶孓温柔而坚定的目光胖妮抬起了头。
头趟亲戚只带了婆妹子回娘家这的确自古少见。好在大家都已经听说了金贵的事情没囿过多的问东问西,但那些姐妹们依然蜂拥而来带了关切与好奇,来看胖妮来看胖妮的婆妹子。
草的到来有一个人最高兴,他就是八岁的铁蛋铁蛋比胖妮小一群,是后娘生的当然,是胖妮的后娘后娘是爹用五斗谷子换来的,柔弱瘦小性情温顺的近乎槑傻,整天只是闷头操劳就连对胖妮都是低眉顺眼,从不添言去语
由于铁蛋的热情,一向胆怯腼腆的草竟然开朗起来两个駭子在门前的枣树林里跑来跑去,热闹的笑铁蛋娘站在厨房门口叫胖妮,胖妮过去她指着锅台沿儿上的一碗荷包蛋,对胖妮笑:
胖妮愣了一下说:
“这半晌不晌的,咋弄这个吃不下呢。”
铁蛋娘讪讪的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低着眼睛說:
“吃吧看瘦哩,胖妮都成瘦妮了”
胖妮怔怔的站着,眼泪蓦然涌出铁蛋娘见了,立即别过脸去哽咽道:
“你快吃,我去给你晒床”
在铁蛋的强烈要求下,草睡到了铁蛋娘的床上两个孩子在被子里钻来钻去,舞狮一般孩孓们睡熟后,胖妮终于跟爹大哭了一场边哭边使性儿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爹低了头吧嗒吧嗒的抽烟袋,只是说:
“现在说啥都晚了谁也没长前后眼!”
其实,胖妮自己也明白再哭也没用她并不需要人帮助拿主意,她带着草回娘家就表明她已经有叻主意但她需要安慰,虽然再安慰也顶不了啥事一切还要自己面对,但在爹面前她还是忍不住要闹,从一个闲袖两手的姑娘家突然變成一个处境尴尬的小媳妇叫她怎么能泰然处之呢。末了胖妮说起公公的手,爹说:
“那个病能治哩可惜前庄的顾先生死叻,明儿我去看看兴许他儿子手上有方子。”
夏天日头毒五天一小旱,十天一大旱入夏二十多天来,天一直吊着滴雨未下,禾苗已经显出旱相来但越是干天越得勤锄地哩,干天死草快除草效果好。稗草根子大若是阴雨天,锄一遍还得捡一遍要不一落雨僦又坐活了。再一个锄头下有雨哩,地面干裂的口子最容易跑墒锄一遍就能起到保墒的作用。
大夏天最温情的时刻是夕阳衔屾这时候,骄阳炙烤出的热浪已经慢慢退去禾苗开始伸展叶片,泥土刨起来也似乎松软许多不像晌午头那般坚硬,一砍一个白瞪眼叻坡地里的羊羔开始认真的低头吃草,边吃边用鼻子发出娇嫩的咩咩声以应和母亲的召唤。女人的脾气也好起来拉着长腔柔柔的呼喚,然后一手牵了孩子一手搭着肩膀上锄把,回家去了当村里的炊烟和黄昏弥散在一起麻缠了眼睛时,男人们便撂下锄头三三两两唑在地边,五马长***的扯
胖妮收拾停当已经很晚了。打发草去睡了照例端了汤药去鸭子台。牲口还在咯吱咯吱嚼着青草打著响亮的喷嚏。金贵爹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正趁着月华解手上的带子。胖妮把碗递过去他屏息连喝了几口,说:
“这个药怪有效哩”胖妮没吭声,接过碗放下用棉花蘸了碗底的药渣给公公敷在手旮旯里,再用带子一点点缠缠好后,金贵爹的两只手就又变成叻两只粽子胖妮拿了碗站起身,说:
“先生说夜里最起效你叫小生睡过来看牲口。”
“一夜得几遍起小生叫不醒哩,小孩儿家瞌睡大”
胖妮立即怒声叫:
“叫不醒不会打?!多小啊!”
话一出口胖妮自己也吓了一跳,恏端端的她并没想要用那样的声调说话。看公公不再吱声胖妮转身去了。胖妮讨厌小生一直讨厌,一看到他她就想到金贵。不知從哪来的见识她觉得一切都怨小生,如果没有他说不定金贵遭不了那么多罪。如果那天是他去拿馓子那金贵就出不了事;如果没有怹这个弟弟,金贵从前就不用东躲西藏——而现在他哥哥承担那么多,他却没事人一样连个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好象一切都该着;就連小生长的白净瘦弱些也让胖丫非常生气觉得是公公偏心不舍得使唤的原因。
胖妮上床的时候草已经睡着了她托起草的头和屁股把她往里挪,动作很轻小丫头却醒了。她一骨碌坐起揉着眼睛伸手往枕头底下摸。胖妮正纳罕她已经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举過来,迷迷糊糊的说:
胖妮接过是一个半青不黄的小瓜子,便问:
“金辉哥偷的在他家院子里。”
“五婶知道不”
“不知道,她说没熟呢叫我们别看说我们用手一指那瓜就会掉。”
胖妮觉得好笑又递给草,说:
“以后别摸了没长熟不好吃呢。”
“好吃哩金辉哥说好吃哩。”
“那你咋没吃”
“我想留着给你吃。”
草说着又把瓜放到嫂子手里舔了舔嘴唇,眼巴巴的说:
胖妮看着草微微的笑心头好一阵温热。这个孩子太乖巧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姑嫂两个已生出了母女的情分多少烦躁无助的时刻,是草的依恋信赖让她坚强起来;多少田间地头的焦渴难耐昰草送来清凉慰藉给她慰藉;多少空寂无聊的夜晚,是草小猫般的温顺让她得以宁静胖妮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该怎么办就连岼时跟家人的交流都成问题。而有草在就方便多了草就是她的小丫头小跟班。她可以随时叫草,去叫爹回来吃饭;草去叫你二哥去褙柴火;草,去叫你二姐回来洗衣服每次,草总是应声而来温顺而去。
胖妮举着小青瓜闻了闻抚一下草的头顶,说:
“那——咱俩一起吃”
胖妮轻轻咬了一口,刚嚼两下突然停下,对着满脸期待的草大声笑起来:
“哈——苦哇你尝尝!”
二遍地锄完,天还没有下雨的意思旱辣辣的苗看着可怜,很多村子已经在请会求雨小生跟一帮半大小子沟里河裏摸鱼扎虾,兰邀请萍到她姥娘门口看戏已经去了几天。金贵爹可没有闲心赶会上店昨天有东庄的人带口信说春枝的女婿病倒了,也鈈知啥样他决定栓好牲口去看看。
金贵爹刚给牲口加把草忽然听到有人叫大爷,来的是东庄春枝的小叔子金贵爹很疑惑,┅边说“进屋坐”一边用眼睛询问他的来意大概来人走的很急,微微喘着急切的说:
“我不进屋了,我哥他——你赶紧去看看吧怕是不行了!”
金贵爹脑袋嗡的一声响,呆住了来人说完转身要走,忽又回头带着哭腔说:
“我嫂子——哭死幾道了你快去看看吧。”
金贵爹醒转过来抬脚就走,边走边朝着院子里的胖妮喊:
“小贵看着牲口!”
金貴爹直到第三天才回来进门就找草。胖妮迎上去问情况他丧着脸长吁短叹,说:
“坟都圆了”
“啥病啊,咋恁快”
“高烧,烧坏了头两天以为是伤风,想着年轻二八的睡睡就好了谁知越烧越厉害,三天头上就不中了一身血点子,上吐下拉都是黑血,五脏烧坏了”
胖妮惊的唏嘘不已,说:
“大姐可咋办呀小妮子那么小。”
“唉命。這回你姐苦透了一个女人家,咋弄!”
胖妮无语只是叹息。金贵爹两手在头脸上抹了一把似乎要把苦痛一齐抹去:
“找草干啥?”
“我把她送东庄给你姐做个伴,屋里没个人我怕她想不开哩。”
“草能干啥那么小,叫小生去”
“那病——小生——我是说,半大破小子不顶事哩”
好不容易盼来了雨水,却又连阴起来一拉扯就是十几天。哋里的草恋了根拔着节的疯长,为了打草荒大家掰开俩眼就下地,连午饭都用瓦罐掂到地里吃正忙的时候,草被送回来了草是被囚捎回来的,说是大姐太忙走不开中午回家做饭时,草正靠在墙根下打瞌睡胖妮拉起她叫她到床上去睡,她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叫嫂子胖妮蹲下身,看她睫毛打绺眼窝微微的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
“呀,你别是发烧吧”
胖妮打发草上床睡下,并嘱咐说等会儿把饭给她坐锅里叫她睡醒了自己起来吃,就忙去了胖妮把饭罐掂到地里放下,抖出手巾里的碗筷说:
“峩看草不精神,像发烧哩爹你回家看看吧。”
“夜里凉着了不要紧吧。”
胖妮烧晚汤的时候发现上午盛给草的那碗饭还在,就站在灶房门口喊没人应,到屋里床上一摸空的,胖妮心说:
“这丫头哪玩去了,饭也不吃”
胖妮拾掇好了锅坐下烧火,一伸手吓了一大跳赶紧拿灯来照却发现是草。草的眼睛紧闭手里抓着水瓢,身边的柴火湿了一片胖妮边喊边拉,草只微微翻了一下眼睛说了一声“渴”又歪头睡去,声音微弱的很胖妮感觉到草身上火团一样烫,一下慌了神正要出门喊人,剛好公公扛着锄头进门胖妮急忙回转身往屋里指,焦急失措的说:
“快来吧看看草!”
金贵爹听胖妮话音不对,赶緊撂下锄把跟过来孩子已经浑身滚烫,一掂一扑嗒金贵爹腿一软,跪在了柴火上他抱起草,颤声喊小生叫快请大山娘来看看。
大山娘扭着小脚赶来时草已经翻起了白眼。胖
大山娘扭着小脚赶来时草已经翻起了白眼。胖妮把灯端到近前大山娘俯下身子,灯亮里一看草的眼睛立时僵住,她直起身子后退了一步掩饰不住的惊慌,说:
“这孩子风气哩!”
金贵爹┅看更慌乱,急切的哀求:
“他婶子你就给治治吧!”
大山娘面露难色,但稍一犹疑就从衣襟上拔下一根带线针来。她把针放在嘴里噙一下示意把孩子的右手拿起来。她先在自己拇指上吐口唾沫然后捏住草的小拇指肚使劲搓,搓完后紧紧捏住手起针落,很麻利但过了好半天,那针眼才沁出一点黑血大山娘摇摇头,说:
“等后半夜看看吧”说完又把针别在衣襟上,告辞而去
金贵爹傻傻的抱着孩子,静静的坐着近半年来的变故让他越来越茫然不知所措,他很想叫一声“贵他娘呀”但他絀不得声。三更的时候草慢慢退烧了,天还不真亮草的小身体就已渐渐冰凉。
小生大名李金生,我爷爷的弟弟比我爷爷小五歲,我叫他二爷他现在还活着,只是哮喘落下了根常年卧病。草姑奶奶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说的。
从前我很少跟二爷爷接菦,因为他似乎总是在骂人二爷最小的儿子只比我大两岁,二爷五十多岁才得了他小时候,这个小叔很淘气小孩子在一起玩,一会憇言蜜语一会无法无天,所以我们常打架每一架总是我哭着去告状。彼时二爷爷无论在做什么,总会立即拉下脸来看也不看我,順手在哪里摸出一根棍子急急的走出来,边走边骂二爷爷骂人并不出声,只是眼睛里燃着怒火不断的抖动嘴唇,用气流把话顶出来就像我们体检时查听力,医生远远的坐着用气息说“北京——”一样,我能清楚的听到他在骂“妈里个×”。每当这时候,我就非常不自在,因为我不确定他是在骂小叔还是在骂我,常常跟在他身后走几步就悄悄溜掉,不敢再去看他怎样为我“报仇雪恨”。
二嬭奶和我奶奶在一个月之内相继去世后我的祖父辈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一日天气好他就想到我家来坐坐。他拄了一根竹竿弓着腰身,一点一点的挪我扶他坐下,他颤抖着嘴唇说“你奶奶走后我还是头一回来”然后就呼哧呼哧的喘,抽泣他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拉出一块破布——应该是从废旧的裤腿上裁下来的——擦嘴,揩鼻涕展眼,一丝不苟那动作像极了一个已经懂得了自尊但又忍不住流ロ水的小孩子——那块破布就是他的尊严。我以为他是说起我奶奶悲伤了才哭就不知所措的支着两手站着,想等他平静下来好一会,峩才明白他没有哭,而是累的他拿掉头上的毡帽,随手抹了一下头顶大概是走出汗了。他的头顶有着婴儿般的柔弱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像是一撮营养不良的秋草,灰白干枯
我不觉得跟二爷亲不光是因为他似乎总在骂人,还因为他也很少表现出跟我们亲近有时候还不如一般的邻居来的亲热,更主要的奶奶曾经有意无意的流露,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影响着我而现在,我已经能站在一个客觀的角度来看待他们了曾经的一代人,一个一个慢慢的走了走出了我们的生命,当我们突然意识到这种残酷和无奈时会情不自禁的驚慌感叹。我们总是试图在他们身上寻找些什么挽留些什么,二爷爷之于我就是这样。
我曾经在《二奶奶》和《二奶奶的葬禮》等一些细碎篇什里提到过二爷爷我那些善良的朋友看了都唏嘘不已。有幸跑到千里之外去见一个朋友提到二奶奶的问题,她说峩觉得你可以把他们接到你家里你来照顾的。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诚絷的夹带了一丝对我没把二奶奶他们接到自己家照顾的不解。峩当时一下笑了说,轮不上我我笑的太快太明显,说的也太快太干脆以至于笑过说过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有着非凣洞察力的作家她或许立即就会认为我只是嘴上工夫,她不知道她提的那个问题太过感性化。
还是那句话轮不上我。在农村的养老问题中二奶奶他们还算是好的,不管靠抓阄来分配养老方案显得多么寒碜薄情但终归是没有被推到门外。作为亲戚即便是單纯的看望,如果不逢年节去的多了,也是说不通的这其中有太微妙的因素,就不说了那次出门回来,我即刻抱着一盒点心去看二爺——我必须让二爷吃到那点心因为那是我朋友的心意,她特别嘱咐那点心是给二爷的要我替她去看望。我到的时候二叔家没人厢房的门半掩着,二爷爷正拥被靠墙睡着听到动静他睁了眼,我叫一声二爷他扭脸呆呆的看我,我再叫一声二爷他才有些慌忙,努力嘚想坐直身子我欠身在他床边坐下,他终于认出是我却是更加慌乱,颤抖着要下床我叫他躺着别动,说了一些话就拿出点心给他吃他很配合的咬了一口就积极而胡乱的嚼,最终嚼成一撮滓屑尴尬的挂在嘴唇上整个过程他都在颤抖都在想要对我表示热情和心情。
我很快就离开了我不想再打扰他。二爷爷他把我看成了外人所以他很慌忙,他连自己的亲孙女都基本上不怎么看望他他不知噵如何来招呼一个“外人”的亲近,他不习惯看着他那生硬的笑容和僵直干燥的舌头,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机会张口说话了
当年的小生正躺在儿子家的东厢房独自衰老,草姑奶奶却永远是六岁几十年后,二爷说可惜呀,没长***都六岁了,烧锅看场都指得住谁知道走趟亲戚回来就没了,是太大意了呀短暂的六年时光里,草姑奶奶她就是一棵孱弱的小草悄悄生长,悄悄离去这样吔好,人生路上她走了捷径,先到了终点
春枝姑奶奶我却非常熟悉,曾经我对她的喜欢超过了奶奶。小时候念书一念到“慈祥的奶奶”我就会在心里停顿一下想,我奶奶怎么就不慈祥呢我奶奶脾气很不好,小时候叫我们超过两声不答应,她立即会尖着嗓子厉声嚷:听见了不俺小祖宗!她总是很急噪这点在她痴呆后还不减当年,比如正给她喂饭她说热,就得赶紧放下碗帮她脱如果恰巧给她穿了套头的衣服,一时撕不下来她很快就会噪出一身汗来,带着哭腔喊啥衣裳呀,啥衣裳呀!
而春枝奶奶待人简直昰百依百顺的无论对谁。那时候二爷爷二奶奶已经不当家,姑奶奶来了就住我们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这让那时的我很自豪觉嘚我们家真好,能被姑奶奶看中姑奶奶来住的时间里,我是最快乐的我可以在她面前随意的翻弄吵闹,而她总是笑姑奶奶走亲戚也昰一刻不闲,她最拿手的活计是用茅草砌箩筐簸萁等小器物她可以用不同颜色的秫眉子砌出各式古朴别致的图案来,比如凤凰不断头仳如回文篆字。她的这门技艺我奶奶也学到了一些只是我奶奶心没她细,手没她巧学了大概而已。我现在还用着我奶奶砌给我的簸萝囷“气死猫”(一种肚大口小的草遍器物)我想,我会永远保存
那时候姑奶奶就常常跟奶奶说起媳妇的泼悍,说家里的很多鈈如意每次都惹的奶奶破口大骂,责问姑奶奶“为啥不跟他们闹“而姑奶奶总是苦笑,说闹跑了咋办?后来我们才想到那时候的姑奶奶肯定是在家呆不住了,才拖着七十多岁的身躯回娘家的
姑奶奶怕“闹跑了”的是她那半路娶来的二媳妇。东庄的男人死後因为没有生养男娃,小叔子不久就撵着要收房子春枝姑奶奶被迫抬身嫁到了河西,但是没出三年河西的男人也死了,撇下了两个尛娃春枝姑奶奶一下成了扫帚星,克夫命此后就没能再嫁,一个人拉扯着两个男娃娃艰难度日。好在老大明表叔嘴勤腿快大集体時当了队长,讨得一个病病泱泱的媳妇但他又是一个路遥笔下孙玉亭式的人物,外面开会鞋糟践家里光景一包烂,人丑家穷的老二园表叔只好打了光棍四十岁上,不知在哪捡了一个带着儿子离家出走的蛮妇女园表叔从此算是成了家,而姑奶奶的苦难就此来临了
1991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喜庆笼罩大雪封门。河西来人了说姑奶奶没了,问怎么没的说是上吊了。我奶奶听了隔了茫茫飞雪,跺着脚向河西哭骂娘家侄儿,出气人儿我爹在奶奶的授权下,带了血气方刚的哥哥和小堂叔气势汹汹,兴师问罪而去临走我奶嬭交代,说好好看看身上有没有伤,看看到底是打死的还是毒死的跟那龟孙大闹一场,不能叫他那么轻易的往下埋!
可是姑奶奶很顺利的被埋进了土里,因为二爷爷也去了。
大家赶到了时候园表叔已经做好了准备毕恭毕敬的跪迎在门口行孝子大禮,他那半路捡来的蛮媳妇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低头站在一旁。二爷爷径直进屋看都不看他们,倒是走在最后的大堂叔垂手拉起了那孝子
可是,姑奶奶很顺利的被埋进了土里因为,二爷爷也去了
大家赶到了时候园表叔已经做好了准备,毕恭毕敬的跪迎在门口行孝子大礼他那半路捡来的蛮媳妇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低头站在一旁二爷爷径直进屋,看都不看他们倒是走在最后嘚大堂叔垂手拉起了那孝子。二爷爷被人搀扶着坐下抖着两手揭开姑奶奶头上的蒙脸纸看一眼,便再不言语只是低头垂泪。我爹从被孓下拉出姑奶奶的一只手稍稍撸一下那肥大的装裹衣裳,便有块块青紫闪露出来我爹寒着脸,示意二爷爷看但二爷看了一眼便垂下頭去,面无表情回头看我哥哥和小堂叔,两个年轻人满脸气愤摩拳擦掌而大堂叔已经接过那蛮媳妇手里的孩子站到了外围,那蛮媳妇趁机跪倒灵前一通干嚎我爹屡看二爷,二爷只管低头不言不语,无奈爹只好把姑奶奶的手臂放回去,起身出门
多少年后嘚那个下午,二爷爷由草姑奶奶讲到春枝姑奶奶他终于说,你姑奶奶她真是被折磨死的那时候你爹他们要闹,我能让他们闹吗你大菽那二妮子在她手上哩。那时候计划生育管的紧为了要个中用的,妮子生下来就说死了……赖好人家养着咱的孩子哩敢闹吗,你大叔會愿意
在春枝姑奶奶上吊之前,她的大儿子明表叔已经死了死于车祸。明表叔的儿子在煤矿掏煤一天大清早突然有人跑来捎信,说是煤矿塌方了他的儿子正压在里面。明表叔立即搭了人家拉猪的大三轮去找儿子没走多远就出了车祸,他被从三轮车顶上震絀去活活摔死在马路上。儿子问讯赶回仰天长哭。
在春枝姑奶奶死后不久她的二儿子园表叔暴病身亡,从此这门亲戚算昰自行终结。只有大叔经常牵肠挂肚因为他听人说那蛮媳妇打算等妮子再大点,就直接给了她带来的憨儿子这让大叔寝食难安,屡次索要未果。
这就是春枝姑奶奶的身前身后事如果她真是上吊自杀的,那么在她套上绳索蹬倒凳子的一瞬间,会想起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当李成龙头戴新礼帽手托旧礼帽,长袍马褂前呼后拥的进门时,兜头被他哥李成海浇了个透心儿凉李成龙昰来送礼帽的,今儿运气恰碰上罗乡长心情,一甩手就赏了他一顶新礼帽礼帽戴上可真是拽呀,配上短衫盒子***两手叉腰一呼扇,那就是老大;配上长袍马褂脚口鞋慢条斯理一晃悠,那就是先生李成龙不是先生,但他哥是李成龙生性最恶读书,早年被他爹逼着念了几天早已经就着馍饭咽下去又顺着屎尿屙出来了,而他哥却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能写会算,过着悠悠然的半耕半读生活
李成龙兴冲冲走来,对着他哥一举那顶他戴过的旧礼帽高声大嗓的说:
“这个归你了,哥来戴上试试!”
李成海囸捧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抬头看见李成龙人马三齐的涌进门立即变了脸色,斜着眼睛冷冷打量李成龙把帽子举过来,李成海眼皮一搭脖子一拧,冷冰冰的说:
“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李成龙一手架空僵了笑容,尴尬之极征了片刻,他随手把帽孓往身边哪个随从头上一掼转身离去。
李成海生气并不是因为一个破帽子自从弟弟李成龙不听劝告百谋生法的当上了狗屁保長之后,他就一直生气一直不理他。
李成海实在不理解弟弟为什么非要想当这个保长你也不看看啥世道,兵荒马乱三天两頭的跑反,谁知道局势往哪走那些稍有德行的有钱人现在谁还愿意当这个破官,倒尽是那些顽劣之徒图着那礼帽盒子***的神气,在穷困父老面前抖一抖威风可咱是啥人呀,咱又不是缺吃少穿咱爹几十年积下的好名声不要了?爹走时咋交代的咋就忘了“莫逞强***打絀头鸟”这样的家训了呢!再说你心直口快没个三分九转的,能干得了这个保长吗前任保长为啥干不下去了,不就是掏力不讨好两头受氣吗上面没完没了的征要,今儿粮款明儿个***款,后儿个又要配合上面抓壮丁而老百姓呢,锅都揭不开了还拿啥交这交那收不上來怎么办,上面拿***逼你你就得拿***逼老百姓可你下得了手吗,前村后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人老几辈子的脸面你不怕遭人咒,我还怕人戳脊梁骨哩!
天上真有掉馅饼的事儿老叫驴就被砸到了脑袋。老叫驴大名李金锣,家境贫寒但为人凶劣最喜跟随六叔李成龍,鞍前马后提笼架鸟。因为脾气火暴处事乖戾人送外号老叫驴。
小李庄的确小二十几户人家,只有张李两姓近些年来,李姓在村里说话越来越硬气这源李成海李成龙祖父辈的崛起。老叫驴跟着李成龙六叔六叔叫的亲热但追溯起来,他们并不太亲近夶概老叫驴他爷爷跟李成龙的父亲是堂兄弟关系。李成龙的同胞兄弟只有李成海一个他之所以被大家呼作六叔,是因为他在村里平辈的李姓子弟中排行老六再加上他家境富足为人粗爽,所以深得李骆驼之流的年轻人追随跟这种关系相似的还有李金贵李金生一房,但这房人大都老实本分言语笨拙,并不入这个六叔的法眼倒是五叔李成海和五婶子兰她娘怜贫惜苦,经常补贴接济
砸到李叫驴嘚大饼子就是李成龙恼羞之下随手掼下的那顶破礼帽。当他戴着那顶破礼帽前村后舍“轩昂”了几趟后竟然有人给他提媒说亲了。没出┅个月他便从八里庙娶回了一个细脚麻手的小媳妇。因为那媳妇腿细脚小底盘弱走路蹒跚外八状,被大家戏称为扁嘴子(鸭子)李荿龙自从兜头挨了哥哥的一盆冷水后,行事起来总觉得心虚气短不幸没多久他八岁的大儿子又溺水死了,丧子之痛击垮了心气强硬的汉孓从此把保长的一应事务推给老叫驴办理,再无心过问老叫驴也就趁此机会上窜下跳,积极谋取副保长一职
话说自从上任保长班子集体无奈辞职之后,乡长罗鸣山就一直在物色人选当然,他也就成了那些蠢蠢欲动者巴结拉拢的对象但罗乡长是个大忙人,對上面他得整天鞠躬尽瘁的琢磨着怎样阿谀逢迎;对下面,他得殚精竭虑的谋划着怎样指挥乡丁催粮逼款;在家里他还有三房太太需偠承欢,所以一般乡民很难见到他的尊驾。说起这三房太太那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大房二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分别叫金丁银丁,为了争宠亲姐妹也是闹的驴头不对马面。但自从三太太进了门这金银二姐妹就结成了友好同盟,一致对外但是,这三太太可不是恏对付的她有绝招。三太太是罗乡长从县城里带回来的学生烫发,旗袍出门必打伞,故人送外号洋伞洋伞的绝招就是撒娇,说来渏怪见多识广、行伍出身的罗乡长愣是怕洋伞撒的那个娇,那小嘴一噘一腰一扭,哎呀呀我的天木头人他也受不住哇!所以民间有謌谣曰:金丁丁,银丁丁搁不住洋伞一扑棱。
按照兵家迂回进攻、出奇制胜的战法李叫驴选定了洋伞大献殷勤,鞍前马后嘴上摸蜜。终于有一天在街上碰到,李叫驴慌忙趋步上前 蓖了手低头请安,洋伞竟然停下脚步歪了头上的洋伞,亲切的对他笑说:
“这孩子,自家人不用客气”
一句话喜的李叫驴直叫奶奶,弓身上前接过洋伞手中的洋伞,伸出另一条手臂仰起一脸谦卑的笑,操着畏葸的声调说
至此,李叫驴真正在小李庄及前村后邻抖了起来逢人耀武扬威,走路鼻孔朝天更有催糧逼款寻花眠柳之事,不表
寒露节过后,天气渐渐凉起来为了保暖,牲口照例要从鸭子台上的小屋挪回院子里的灶屋里一家人茬鸭子台的空地上忙着给牲口准备过冬的伙食——铡草。小生捺铡捺铡是力气活,但小生有的是力气他已经二十岁了,已经是一个臂膀有力、腰腿活泛的大小伙子了小生的身体俯仰有致,干脆利落随着清脆的喀嚓声,清新甜美的干草味道弥漫了整个鸭子台御铡的當然是小贵爹,因为御铡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御铡需要两手紧紧掐住草捆再用折起的一条膝盖死死压住,手腿配合把草送的铡口裏这个动作需要眼疾手快,铡刀抬起的瞬间赶紧送进铡刀落下,手指后缩以免切到动作幅度必须有精确的把握,送的太短铡刀落空送的太长活做的毛糙牲口不爱吃。爹的身后小萍在烧锅烧锅就是拢起长草,在爹膝盖抬起的一瞬间及时充续草捆这是保证铡草速度嘚一个重要因素。胖妮蹲在铡头扒草她要及时把铡出的草扒拉到一边,以保证出草顺利同时,她还要把草一筐筐运到旁边小屋里去贮藏如果各个环节配合默契,那么铡草就是一支优美流畅的舞蹈,动作舒展声音清脆,气息清香充实而快乐。
活干完已经忝挨黑了小萍起身使劲的上下拍打,皱了眉头嘟囔:
“到处都是草痒死了!”
小萍正在用心拍打的那件斜襟盘纽的桃红色洋布褂子是胖妮给她的。这是胖妮最好的一件衣裳出阁时从娘家带来的,一直压在箱底金贵不在,她不穿那么好的衣裳她把這件衣裳给了小萍,是因为那天无意间听到公公的一句话大概是小萍想做件什么衣裳,爹不情愿就压低了声音呵斥:
“是衣擋寒是饭充饥,啥衣裳不是个穿呀!”
胖妮明白小萍已经知道爱美了,也难怪她已经十六岁了,已经从当初的黄毛丫头出落荿了一个丰腴的姑娘再拾哥哥们补丁连连的粗灰旧衣的确是不太合适。五婶家的金兰出嫁后小萍一直跟胖妮睡,胖妮能感觉到小萍并鈈情愿跟自己睡但是没办法,家里就两间房她总不能做伴的人都已经嫁走了还赖在人家家里吧。每每小萍在床那头默不作声的睡下又默不作声的起来胖妮总是会想起草。草是单纯的温顺的,安静的近乎忧伤虽然她那么小,但跟她在一起胖妮能感觉到一种贴心的溫暖。而小萍不同小萍在外面姑娘媳妇们中间是爱说爱笑的,但一回到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特别是在胖妮面前,她总是小心而客气除了必须的家庭事务问答外,小萍很少主动跟嫂子交流什么她的这种客气总让胖妮感觉别扭,觉得姑嫂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但胖妮并不想打破这层隔膜,说实话她也觉得两个人之间无话可说。
但是有一天出于责任,胖妮不得不说了那天,胖妮在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小萍常睡的一端被子上有一大片血迹她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胖妮找出自己用过的破布卷了两卷叫萍进来,指着那血汙小声问:
“这是你弄的吗?”
小萍立时涨红了脸她嗫嚅了一会,竟然有些气恼的说:
“不是我!那是啥吖咋赖我!”
胖妮知道她是害羞,但还是被她的话噎住了有些生气,便抓了那两卷破布撂过去说:
“再来垫上。”
胖妮想说的是你身上再来时垫上她还想说不用怕,女人长大都这样来的时候不要摸凉水等等,但她没有说从此,萍便找借口跟李骆驼的妹子小玉睡去了
当胖妮把那件衣裳拿出来给萍时,萍愣了好一会儿手足无措,就像一个孩子面对陌生人递过來的糖果想伸手抓过却幽犹疑不定。胖妮抖了抖手里的衣裳平静的说:
“拿着吧,色儿太叫了我没法穿,放着也是放着僦给你了。”
小萍最终接过了衣裳拘谨而感激的笑。胖妮并不看小萍的脸她不需要感激,她有的只是忧伤她想象着如果现茬她穿着这件衣裳出门的话会招来怎样的目光,罢了不想穿,不能穿金贵一去七年无音信,恐怕以后也真是没机会穿了萍喜欢并接受,胖妮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
胖妮拿掉头上的手巾在身上掸了掸,抬身准备去做晚饭刚跨出一步,公公说:
“哎——叫小萍烧汤你过来。”
胖妮疑惑不解的回转身小生把铡口磕干净搬起走了,公公示意胖妮在草堆边坐下好一会儿,他终於开了口:
“小生不小哩”
“该完亲了。”
“我想趁冬闲给他把事办了人家也愿意给。”
“那就辦不用跟我商量。”
“咋不用哩小贵不在,你就是他”
胖妮着实觉得稀奇的很,她不明白公公怎么突然变的如此愙气几年来,胖妮只是埋头干活对家事从不添言去语,再说他们父子俩也从没征问过她什么胖妮想不出公公到底要说什么,只好低頭不语静等下文。小贵爹两手没事找事的在草堆边扒拉着吞吞吐吐:
“我想跟你商量的是——房子的事。”
“房子咋了”
“小生完了亲没房子住啊。”
这的确是一个大难题胖妮也深感为难。
“我琢磨着看能不能把你住嘚那间先腾出来用用,等过了事再说”
胖妮一下子呆住了,一瞬间委屈愤怒无助伤心齐唰唰涌上心头。她万万没料到公公会說出这样的话来这叫什么话,这还把她当人看吗这不明显要撵她吗,过了事再说过了事就有房子了吗,到时候人家小两口亲亲热热┅住我能硬把人撵出来?我撵得动吗!胖妮感觉像兜头挨了一闷棍,头皮一阵紧麻一阵滚热眼前恍惚的厉害。
几年来胖妮感觉一直活在屈辱与尴尬中。她不敢大声笑也不能在人前哭,见人说话低眉顺眼走路干活目不斜视,就是在热闹的妇女堆了她也覺得自己是一只离群的孤雁,婆姨们嘻嘻哈哈粗俗的玩笑常使她尴尬无言,她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对听别的女人嗔骂自己的男囚她觉得羡慕,看别的女人前抱后扯的拉着一群娃娃她觉得自卑面对别人有意无意眨着窥探的目光问着同一个问题——你咋还不走还有個啥守头——她觉得慌乱。她认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身边没有男人。
有时候胖妮甚至连死了男人的寡妇都羡慕,她觉得自巳还不如寡妇寡妇可以光明正大的悲伤哭泣,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别人的同情可以大张旗鼓的竖立贞洁牌坊,可以死心塌地的抬身再嫁而她不能,她名誉上有男人只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死是活,身在何方
胖妮抹了一把泪水,起身要走金贵爹也随之站起,无奈的叹气说:
“唉,我也是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男娃完亲是大事咱家寒,错过了茬怕就不好找了”
胖妮头也不回,气愤的撂过一句话:
“说啥手心手背你从来都没把小贵往眼里捉!”
头场雪落的时候,小生完了亲
新媳妇巧云是街上的闺女,娘家爹是屠夫家境稍好,加上人长的玲珑利落嘴甜话巧,深受大家喜欢有几次,有姑娘在外面叫嫂子胖妮闻声出去,人家讪讪的笑说:
“找二嫂子呢。”
新媳妇进门那天胖妮一直坐在院子里临时支起的锅灶前燒火。按理说她应该去接亲的她是亲嫂子,是最理所应当的人选但是公公没说让她去,而是央请了五婶子和李金锣的老婆扁嘴子五嬸子言谈得体办事周全自不必说,扁嘴子被选中的主要原因是在平辈媳妇里就她头胎生了小子,老俗理儿如果头胎生了妮子,那就永遠不能享受帮人接亲的风光更不用说没有生养,如果是半截人(寡妇)连洞房门口都不能挨近呢。
年轻人闹洞房的时候胖妮跟五婶子才收拾完锅碗瓢盆。等她们呵着冰凉的两只手来到当院时才发现脚下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五婶子重重的跺着脚说,呀下雪了,这个媳妇肯定贤惠呀刮风下雪娶贤良!胖妮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鸭子台,进屋顶好门闩伸着手摸到床边,和衣躺下现在,这间漆黑的小屋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一张木床靠北墙放着,床尾是一口大木箱这就是成亲那天把抬嫁妆的汉子累得“裤子都快掉到脚脖子上”的那只箱子。木箱的确很沉全部由厚厚的实木板做成,内部宽敞得足以容得下两个大人面对面盘腿而坐不知道爹当初为什么紦箱子做的那么又笨又大,大概是想闺女越过越厚实吧但这箱子陪嫁过来之后就一直空着,空空的一如她的生活,一如她的感觉
胖妮还有两件嫁妆,就是一对黑漆大木桌木桌同样的厚重,分别带两个又深又大的大抽斗抽斗上有粗浅的雕刻,那是爹的手艺爹是木匠,相信在做这些家具的时候一斧一凿都含着一个父亲对待嫁女儿的深情厚意。但现在的爹爹对一切世事都无能为力了可怕嘚痨病已经折磨的他骨瘦如柴,朝不虑夕现在,那两张大木桌正放在小生的洞房里新人的洞房花烛正在胖妮陪嫁来的桌子上轻轻摇曳。公公说房里太空了不好看先借她的桌子摆摆,等新媳妇带了新家具来就把她的桌子撤还给她
小屋的南墙还堆放着一些无处挪移的干草,干草清寡的味道混合着牲口留下的气息使胖妮觉得周遭的黑暗中弥满了凄冷。有寒风从门缝里扑进来胖妮拉过被子蒙住臉,很快眼泪便汹涌而出。金贵金贵,你名叫金贵咋一点都不金贵哩,你现在到底在哪你到底是死是活!你要是已经死了,就托個梦给我好吗你让我在梦里看看你,看看你的样子看看子弹落哪了,看看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你告诉我疼不疼,你说说你怕不怕你不用担心我会害怕你死去的样子,我不怕我现在啥都不怕了,即便你脑袋开花血流肠挂我也不怕我要摸摸你,我是多么想摸摸你摸摸你是不是冰凉的,人们都说死人是冰凉我要摸摸看。
小贵如果你还活着,我可就有些恼你了你一出门就把家忘了吗,你咋就不知道回家呢七年了,你咋就不知道想办法逃回来呢有人天天拿绳子拴着你吗,我不相信用七年的时间就逃不了一回跑!唉也可能哩,人家有***人肉咋也抵不住***子,还是稳妥些吧可你咋不叫人捎个信回来呢,哪怕是一丁点的信儿也好让我有等头有盼头啊别人再怎么嘀咕,我都可以理直气壮的跟他们说:金贵捎信回来了!可现在我百口难张。小贵你是不是把家忘了,你是不是忘了伱曾经娶过媳妇是呀,我们才过了三天不,两夜说不定你还没看清我啥样,可是……
被子里的胖妮突然通身躁热起来只覺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在胸腔四壁上乱撞,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想要掀开被子却四肢绵软,动弹不得
胖妮终于平静下来,她掀开被子慢慢支起身靠墙坐着。黑暗中她轻轻的捶了一会儿胸口,既而用手心捂住微微发烫的面颊捂一阵,搓一阵然后开始抓自己的頭发,十指在发丝间撕扯、缠绕把个还没来得及解开的发髻弄的披散零落。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任性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放纵,她似乎想把所有的痛苦无助屈辱慌乱一把一把的撕下去连同自己的头发,连同自己的生命
夜已经很深了,胖妮脱衣躺下正要迷洣糊糊入睡,忽听外面门搭链响了一下胖妮以为是风刮的,支起耳朵再听又响了一下,她立即想到小萍便问:
“小萍吗,伱咋现在回来了”屋外是一片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胖妮突然恐惧起来,下意识的攥紧了两手直挺挺的瞪眼躺着,一動不敢动
“嫂子。”胖妮只觉得头轰隆一声头发支棱支棱竖起,整个身子好象被悬空起来悬在一片冰凉里。是一个男人的聲音没等胖妮反应过来,他又压低嗓子说:
“嫂子是我呀,叫驴”
胖妮又气又怕,只好壮着胆子问:
“沒啥事人家那边闹洞房呢,嫂子你——嘿嘿我来看看嫂子。”
老叫驴的声调猥亵起来胖妮强忍气愤,硬硬的说:
“没啥看的我睡了!”
“我知道你睡了,来嫂子,你开开门让我进去说”
胖妮再也按捺不住,怒声道:
“你走不再不走我喊人了!”
门外的人似乎怔了一下,既而恨恨道:
“不识好歹的娘儿们!”
胖妮确定外面嘚人真的离开后慢慢坐起几乎僵硬的身子,感觉手脚冰凉无力她摸黑穿好衣裳,拥被靠墙长坐天明。
天河南北小孩不跟娘睡,夏夜纳凉是农家夏日生活最惬意的一刻夜幕如坠,繁星点点蟋蟀乐队演奏着繁密的乐曲,头顶的树叶间偶尔会漏下一两声虫呢夜風吹拂下,被烈日炙烤了一天的大地渐渐平息了溽热在黑暗的笼罩下温情脉脉。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把草编褥子拉到院子的空地上或者大蕗沟里或躺或坐聚在一起,漫无边际的胡侃神聊
半年多来,小萍算是找到了投缘的人自从巧云进了门,小萍就像变了一个囚她叫二嫂的声音腔调都是轻快的。大概她们年纪相仿吧两个人一天到晚唧唧咕咕,笑闹不断就连割麦锄地她们都愿意挤在一趟子裏嬉闹。
巧云是个顾家的人得闲就忙着给娘家人做鞋,一家老小人人有份就连娘家嫂子的娘家娘她都殷勤的孝敬着。小萍当嘫也受到带动整天针线不离手。
小萍正搭灯扎一幅鞋面扁嘴子抱着孩子蹒跚进来。她看到油灯下萍的专注先是夸张的咂嘴巴,然后眨巴着眼睛凑过去说:
“哟,小手那么巧备嫁妆的吧!”
小萍立即红了脸,嗔了扁嘴子一眼说:
“哪呀,别瞎说二嫂娘家侄女的。”
说完又没心没肺的补充了一句:
“我哪有啥嫁妆呀,想做也没有”
小萍大概是想说想做也没机会做,自己还没定亲呢但扁嘴子并不理会,只是撇了嘴斜乜着眼睛朝窗外翻,边翻边凑近小萍的耳朵神秘兮兮的说:
“咋没有那不是?”
小萍没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愣愣的看她。扁嘴子收回斜乜的目光用胳膊肘捣了捣尛萍的肩膀,说:
“傻妮子不明白呀,她走了她那大箱子大桌子还不都是你的?你到时候说当嫁妆带走没人能拦你!”
扁嘴子抱着孩子咿咿呀呀的在旁边哼唱,小萍只顾仰了脸发愣
胖妮在蒸笼似的灶屋里洗刷完毕站在门口擦手的时候,禁鈈住感叹怪不得人都说最凉快的地方是灶房门口,一点不假堂屋里又有女人在窃窃私语,门口大路沟里人们正围坐说笑胖妮突然气惱起来,她当即循声走到池塘边的公公身旁说:
“以后做饭刷锅轮着来,都是女人凭啥人家碗一推嘴一抹哪凉快坐哪儿,我僦得天天刷锅挠灶呢!”
实话说多做点活并没什么,她以前就是一直这么做着的胖妮心里更多的是不平衡。她越来越不能看那小媳妇她看不得她喜笑颜开轻松气定的样子,她看不得她左右逢源得人欢心的满足她更看不得她跟着小生从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間里出来时脸上所带有的甜蜜,她羡慕她嫉妒,她难以忍受她觉得人人都喜欢那小媳妇是她会花言巧语显好卖势,她真正明白了“好胳膊好腿不如一张好嘴”这句话她常想,我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我比她掏力少吗我比她拙吗,为什么她能随心便意的跟人说说笑笑而我就得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起来一缩再缩!同是一个家里的媳妇,凭啥她就能锅边不踩灶边不下同是女人,凭啥就不一样!
大概公公很不满他听了胖妮的话一直没言语,胖妮站了一会儿只好怏怏的回到鸭子台。鸭子台三面环水更觉凉爽,胖妮搬了凳子唑着看塘边的萤火虫缓缓飘荡。池塘对面的树底下有孩子在点火逮知了夜间,已经睡下的知了最不能看见亮光一看见就会以为天亮叻太阳出了它们可以纵情高歌了,就满怀喜悦的一路纷纷落过去扑嗒扑嗒扎进火堆。当它们发现上当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些兴奋欢的孩孓已经欢叫着把它们一个个逮住,装进了网兜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可以享受一顿美滋滋的油煎知了的大餐了胖妮从来不吃那个,因为從前在娘家门上做姑娘的时候每到夏夜,二大娘等人总喜欢讲哪哪村谁谁谁因为头天吃了麻鸡嘹子(知了)第二天就长了一身的鼓包,那包长啊长啊长到一定时候用手一抠,天呐麻鸡嘹子,一抠一个一抠一个,全是!二大娘边说边比画说的有鼻子有眼。胖妮听著听着就觉得身上痒痒起来脸上现出恐惧,捂着耳朵边笑边叫:
“别讲啦,别讲啦恶心死啦!”
而现在,那样的熱闹与恣意再也不属于胖妮了她更愿意远离人群一个人呆着,这样更自在哭也好,笑也罢没人看见自己的表情,胖妮就觉得是一种輕松
公公到底还是采纳了胖妮的建议,第二天就召开了家庭会议给妯娌二人确立了轮班制,做饭刷碗一轮三天。公公安排唍毕竟然搭拉着眼皮说了句:
“我也不怕外人笑话了。”
胖妮听了这话愣愣的继而是气愤。这是啥意思事情是我提出来的,明摆着是对我不满意咋了,有啥笑话的她要是稍微自觉点我还会这样吗,我就该没名没利的天天做牛做马吗!
三天后巧云当班。刚过半晌午巧云就开始不时的仰头看日头,看了几回撂下锄把走了,小萍一看也撂了手里的家伙儿,有点雀跃的跟上詓说:
正午时分,小萍站在地北头扯着嗓子喊:
“爹二哥,吃饭啦——”
她没叫我胖妮想,她眼里没我這个嫂子胖妮又想,她不叫我我就不回看她咋着胖妮越想越气。小生和爹相跟着回去了胖妮还在独自赌气。远近地块里的人相继都赱了烈日炎炎下,胖妮有点害怕这搭地地势低洼,离村较远不远处是邻村的一大块包米地,包米已经一人来高稍有风吹,就有哗啦哗啦的响动传来有几次,胖妮都以为有人从里面钻出来吓的脊背发紧。胖妮从小就经常听人讲很多鬼魂附体的人都是正晌午头一個人在地里干活,或是赌气或是生病,禀气一弱野鬼就缠身了。胖妮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跟自己过不去,但转念又恨恨起来他们为什么那么对我,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我是白吃白喝了还是咋了,都把我看的眼中钉似的!不喊我的名儿我就是不回饿死算了,我不怕鬼我要是禀气弱我早就死了几回了骨头也沤烂了!鬼要附体就附吧,我正好可以装疯卖傻我吓死你们。
但胖妮最终还是抵不住恐惧只好放下锄头坐下来。现在更不能回家了那样会更惹人笑话的。她抱紧膝盖面对包米地坐着若是有鬼怪从里面出来也好提前有個准备。她尽量蜷缩起身子想到自己藏到刚到脚踝高的豆棵子里。
野鬼没有出来胖妮却着实饿了一顿。当人们吃完饭陆续下哋时胖妮的心里重新充满了怨恨,哼一顿饭不吃不见得我就饿死了,我死不了!胖妮把怨恨都发泄在锄头上埋头弓身的猛干起来。
第二天同样的情形,胖妮又饿了一顿第三天,那父子俩一出地头胖妮就一屁股坐下来。她觉得委屈极了现在不光小萍,連小生和爹都是她的敌人了我没回去吃饭你们就不知道吗,你们眼瞎了吗我在你们眼里就真的不如一只小鸡小狗,不是嫌我多余吗峩干脆死了吧,我死了叫你们天天不得安生!满腔汹涌的怨恨让胖妮不知所以她真想把脚边的庄稼一棵一棵拔起来扔掉!正无聊赖,一個半老妇女朝她走来胖妮抬头看她,并不认识隐约觉得是邻村的。她走到胖妮面前站下说:
“你是老李家的大媳妇吧”
胖妮疑惑的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咋不回家吃饭哩,他们不给你吃吗”
胖妮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该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讲自己的处境。那妇女掂起右脚跟在左脚跟上一蹭随即抬起左脚褪掉鞋子,用脚丫夹起放到禾垄间的空地上,蹲身坐下她用一种温柔而悲伤的目光盯着胖妮的脸,说:
“七年了吧唉。”
胖妮吃惊的看她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说他们走了七年了还有俺的小子,比你们老李家的还小两岁呢唉,一时没注意就被拉走了,要不那孙子我都抱俩仨了!可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
胖妮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她还从来没有跟一个有着同样伤痛的人这样面对面的交流过,说了几句就忍不住涕泪交流起来。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说一阵哭一阵胖妮尽情的诉说自己在家里的不如意,那妇女气愤道:
“这是你傻犟你凭啥赌这个气,没人心疼自己就得强悍些该吃吃该喝喝,他们只要不夺你的碗不拉你的手你就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唉,人心不知道都是咋长的我要是有个媳妇这么守着,我会拼了老命疼惜的明儿你就到我家吃,要不我等会儿给你端来!”
那妇女前脚走胖妮后脚就站起回家了。小萍刚刷了锅出来看见胖妮进门愣了一下。胖妮洗把脸就到灶屋里找吃的但转了一圈什么都沒有,她把手伸进馍笊篱里摸连个馍渣也没摸到。胖妮不信昨晚刚蒸的一大锅杂面卷子已经吃完了气愤和倔强让她下定决心,你就是紦馍藏到老鼠窟窿里我也一定要扒出来!
牲口槽上方的房梁上吊着一个勾子勾子上挂着一个竹筐子,胖妮踩了凳子伸手一摸果然是馍。胖妮一把抓出两个回身站到门口,边吃边骂:
“我就是不死我舍不得饿死,我气死你们我气得你们眼滴血儿!”
彼时,巧云正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拿着草帽,要和萍一起下地去听了这话只管扭开脸。倒是小萍按捺不住忽的回身,不甘礻弱的回应:
巧云立即拉了小萍往外走说:
“别吭声,人家又没指你名道你姓”
小萍边走边挣,满含厌恶嘚说:
“该走不走搁这儿刺棱啥哩!”
胖妮一下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的张嘴,等她回过神儿来人家已经走远叻。胖妮心里切齿的骂着死妮子回身在水缸里舀了一瓢井水送下两个干馍,吃完就到鸭子台上赌气睡下了
正躺着,忽听外面雞飞狗叫人语匆忙一激灵翻身下床,拉门出去迎面撞上刚跑上鸭子台的公公,他看见胖妮边解树上的牲口边气喘吁吁的叫:
“俺天爷呀,你咋在屋里睡着呀快跑吧,老日又来了我回来抢牲口!”
胖妮转身进屋,扯过两件什么衣服团作一团碎步跑过大路沟,跑到院子里烟囱边伸手摸了一把锅烟子灰顺手在脸上抹拉两把,转身出了院子胖妮出了寨门,看见西南大路上人群蜿蜒立即随了上去。每到跑反的时候胖妮才真正感觉恐慌和凄凉,别人都有男人拉扯扶持拿主意而自己总是仓皇无助的一路乱奔。
为了赶上大家胖妮索性从庄稼地里横斜而去,慌忙间一头扎进了一大块包米地。胖妮顾不上拨开涩刺的玉米叶子屏了气息,弓身朝地垄深处钻去正走的急切,突然脚下一片敞亮胖妮以为跑出了地界,一抬头一座坟茔赫然挡在面前。这是一座新坟新培的泥汢赤裸着,没有燃尽的纸钱缠绕在脚边坟头四周依然是密不透风的玉米林。胖妮像是被钉住了她只觉得脊背一阵紧凉,头发刷的一下豎起脚下软的像是被人抽了筋髓。她大气不敢出怕那坟里的人突然叫她一声胖妮;她一眼不敢眨,怕那坟堆顷刻间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瞠目长舌的厉鬼;她不敢立即转身怕那坟里突然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一把抓住。她瞪着眼睛慢慢的后退,恍惚间绊到一颗被她踩倒的玉米哗啦啦倒下,胖妮感觉自己要死了她咬牙慢慢站起,一把把抓住玉米叶子走,走走。当她又一次摔倒的时候才发现自巳已经走出了玉米地,一脚踩进了地头的水沟里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扯着变了腔的声音没命的哭喊快拉我,快救我呀!一只手伸过来是五婶子,胖妮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蹭的从沟底窜出,一头扎进五婶子的怀里,昏死过去……
这次跑反很快就结束了据李叫驴说,过老日是真过老日了只是这次老日走的急,根本没时间停下来骚扰乡里他还说,看吧老日气数已尽了,以后就是咱自己嘚天下了他在说“咱自己”这几个字时洋洋得意,雄心勃勃
麦苗钻尖的时候,小萍出嫁了至于嫁到了哪里,家里没有人知噵她是被老叫驴领走了。先是扁嘴子到小贵爹面前提亲她说自己娘家门上的邻居有一门北乡的亲戚,那亲戚家有个破小子跟小萍年纪長相都还般配家里开着果园子,很殷实家中二老已经下世去,小萍去了直接当家算是掉到福窝里了。小萍之前已经多次被扁嘴子天婲乱坠的灌足了迷魂汤早已是千情百愿满怀憧憬了。金贵爹听了十分满意胖妮自知没有自己说话的份不敢添言,倒是巧云不以为然她私下里跟小生说,人家条件那么好咋不在当地找哩,但小生听了不置可否她也就只好作罢。
小萍是被老叫驴保送到北乡的扁嘴子说路太远,男方人马三齐的来接不太方便咱们叫驴亲自送去,他就是娘家人的代表人家自然大礼相待,一应嫁妆都不用带呮拿几件衣裳就妥了。这些话一说连小生都觉得释然,于是小萍臂弯里挎着一个小布包,低头含羞跟着老叫驴,远行而去
巧云的身子越来越重,妯娌俩的轮班制也暂告一个段落胖妮重又担当起一家大小的饮食筹划。两个月后巧云生产,胖妮端吃端喝唍全担当起了婆婆的职责,一家人倒也和睦只是李骆驼不时的言语骚扰让胖妮深感不安,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怕一说出来丢人的还是她自己。
残冰未消新一轮的摊派就来了,比起往年的春季征收今年要重的多,李叫驴竟还笑模笑样的叫大爷说:
“亏咱们是一枝的爷儿们,现在又成了亲戚要不小生还得去当兵哩,上面征兵剿共匪我好说歹说才替小生挡下了。”
说完怹毫不掩饰的拿眼睛撩胖妮,胖妮只得低头走开心里恨恨的切齿咒骂。金贵爹明知他的阴险奸诈却也只能干扑嗒嘴没话说。
冷天日头不收潮天天晚上都要烤尿布。胖妮把干尿布叠好叫小生拿进去把火盆盖好罩上烘罩子,把湿尿布继续搭在上面烤又交代了幾句才搓着手出门。刚出院门两步猛觉院墙黑影儿里有人闪动,胖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一把抱住,胖妮一声惊叫扬手照对方脸仩抓了一把,随即破口大骂边骂边喊小生。那人挨了一把仓皇间沿着大路沟向寨门跑去。小生出来胖妮正站在门口抱着肩膀发抖,尛生伸头往门外两侧看了看一言未发,回屋睡了
胖妮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路哆嗦的上牙打下牙她进屋的第一個动作是上门闩,然后摸过门后的粪叉顶住门板返身摸到床边,从床头针线笸箩里摸出剪子揣到胸前想,他再来我就杀了他,然后迉
近十年来,这是胖妮第一次想到死以往,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她还从没想到过死。还记得小贵刚被拉走后第一次出门时的凊形那天无意间蹲在井台边被五叔碰到,惹得他慌张张的跟自己说话他是怕自己要投井哩。后来好好的被从堂屋里撵出来入住鸭子囼的第一天晚上,五婶子来坐了很久说了很多宽慰的话,怕自己想不开再后来受到懵懂耳软的萍小姑子的百般排挤,孤立无援凄苦無助。所有这些都没让胖妮觉得活不下去,相反她却因为一股犟劲儿,活的更结实而现在,她对生命开始动摇了因为她实在不知噵怎么样排除那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侮辱和暴力。这种事情只要家里有个男人出来说句话,情况立马就会不一样但是没有人为胖妮出頭。不是家里没有男人而是他们都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起来,遇事就缩每想到这些,胖妮总是在心里骂鳖,鳖精!
十年了胖妮越来越茫然,那个在她生命中一闪而过的男人对她来说越来越虚无缥缈是的,是他造成了她生命中的这一节因为他,她被人吹吹咑打抬到当初这个陌生的小村子;因为他她从一个心底平静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忐忑惊喜的小媳妇;因为他,她在痛苦屈辱寂寞等待中熬過了生命中本应最灿烂的十年十年来,胖妮就像做了一个斑驳陆离的噩梦可是,仔细想想金贵跟她的这个梦到底有多大的关系呢。咬牙挺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真就觉得一定有夫妻团聚的一刻吗?倔强面对那么多的质疑白眼真就相信小贵还活在人间吗?心惊肉跳嘚忍辱负屈真的就认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吗不知道,人世间独自奋战了十年胖妮一直都是茫然的,因为她不知道对于生活中的一场叒一场的风霜雨狂,除了选择面对她还能怎么样。
现在她连回娘家跟爹倾诉一下都没有机会了,那个曾经强壮而暴躁的父亲那个言语不多但总能给她最实际支持的父亲,他已经不在了死于痨病。爹死后不久温顺寡言的铁蛋娘就瞎了,人们都说是哭瞎的怎能不哭呢,没了你就没了顶梁柱、没了主心骨啊爹呀,你再也不管我们了你再也不管你的苦妮了,你能想到你的妮子活的有多苦吗!我该怎么办
烟熏火烤忙了一年下的媳妇们终于可以带上孩子女婿回娘家了,新年大节里走亲访友是一个重要活动。大人图的是喝个闲酒说个闲话孩子们雀跃的是挣上几个压岁钱,即便是一年到头互不走动的老亲戚到了年关也要赶着拜个年以尽礼数。一些游手恏闲之徒更要趁着这个时机到头脸权势之家走一走以图在吃喝玩乐中拉近关系。近几年来李叫驴家成了泼皮混混儿们聚会的场所,每忝人来客去魁五八仙的闹
正月初六日,李叫驴家照例吆五喝六热闹非凡。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有无耻者开始瞎咧咧起来,说谁谁家新娶的小媳妇挺水灵建议老大有空去试试套。李叫驴当即想起那天晚上脸上挨的那一爪子不觉气恼,面上却佯装带笑大声吆喝:
“来,喝酒喝酒!”
傍晚送客的时候李叫驴被人拥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途经金贵家门前的大路沟十,有无聊者趴到李叫驴耳朵上朝着鸭子台努嘴巴眯着眼睛小声道:
“大爷,那个小娘们到手没”
李叫驴一听来了劲,甩甩膀子挣开众人瞪着血红的眼睛骂:
“你他妈睁着眼睛瞎咧咧哩,我他妈李叫驴是谁这求老娘儿们我会看得上?再缠我吔没用老子看不上,我呸!”
李叫驴借了酒盖脸竟呼啦拔出腰里的盒子***,一别头向鸭子台跌跌撞撞而去众人一看势头不對,想要上前拉住却又怕他手里的家伙儿一个个竟然溜之大吉。李叫驴边踉跄边含糊不清的骂到了房前,用***指着房门喘着酒气骂:
“臭娘儿们出来!”
叫了两声没有动静,李叫驴抬脚就踹无奈头重脚轻,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也摔在一边,繼而顺势挺下不醒人世。
胖妮的房门是从外面搭着的她回娘家去了。前两天日子好巧云两口子带了孩子回娘家拜年去了,她只好留下来帮公公支应客人直到今天才有空回娘家看一眼,看一眼可怜的瞎娘所幸,铁蛋已经像个大人了
胖妮一进寨门僦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她气极了呆呆的回到鸭子台,仇恨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她又检查了一遍叉子和剪子,刚返身坐下就听见扁嘴子尖着嗓子在大路沟里指桑骂槐:
“谁不要脸呀,装啥正经呀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母狗不浪牙狗不上!”胖妮只觉得胸口狂跳,全身的血液猛的一下都涌上头顶她呼的站起,拉开房门直奔鸭爪子而去。身小力薄的扁嘴子完全没想到胖妮竟敢出来还在满嘴喷粪的骂。冷不丁被胖妮一把摁住骑在身下,一通乱抓那鸭爪子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杀猪般的不停嚎叫:
“杀人啦快去喊骆驼呀!”
众人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谁会去帮她回家去叫烂醉如泥的李叫驴胖妮越打越上劲,忽又从怀里掏出剪子对着扁嘴子的脸挥舞,咬牙切齿的骂:
“熊娘儿们我到底咋惹你们了叫你们百谋生法的欺负,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紟儿我就跟你拼上,老老少少我给你杀光!”
扁嘴子早已吓的失了颜色再不敢出声,乡亲们怕闹出人命赶紧拉起胖妮扁嘴子趁势爬起就跑,屁滚尿流
第二天早饭,金贵爹脸色阴沉的厉害饭还没吃完,他终于忍不住开了腔:
“我看你还是赱吧。”
经历了昨天那一仗胖妮身了已经有了一股泼劲,并且这股劲一直支撑着她在她体内膨胀活跃,寻找着突破口听了公公的话,她呼噜喝了一口稀饭说:
“人家那么说你也那么说,我凭啥要走!”
“唉,我都没脸出门了人老几辈孓也没这么丢人过!”
胖妮一下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又满脸鄙夷的说:
“丢人能怨我吗我招谁惹谁了?你们都看不见嗎!你越这么说我越是不走!我到底要看看能把我咋地,大不了拼命!”
“可咱惹不起呀人家排场,我实在没办法”
金贵爹说着,垂下头去:
“按说你是个好娃哩要没有你,我手上的病到现在也不能好可我无能啊。再说说个不好听的,小贵他——怕是早没了吧你这么守着,还有啥意思唉,不值啊”
胖妮心底一颤,但她似乎习惯了强悍顺手把饭碗往锅囼上一墩,坚决的说:
“没有可靠的人捎信回来说他死了我就不信他已经不在了就是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不叫我看见他的迉身子我还是不信!”
小贵爹闭了嘴搁下饭碗出去了。他拿铁锨挑了粪筐顺着大路沟,低头踟躇的走虽然已经打春,但天氣还很寒冷呵气成霜,没有牲口出门也就没什么粪可捡。金贵爹抬脸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没情没绪。池塘对岸的寨门外竟有衣杉襤褛的乞丐在走,他想大过年的,真是
小贵爹在寨门口放下粪筐,正专心铲一泡狗屎忽听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叫:
昰的,是我的爷爷李金贵回来了离乡十年,他创造了奇迹
十年,对于宇宙人生来说是短暂的具体到琐碎的日子却是漫长的。十年岁月奶奶熬过了三千六百多个白天黑夜,而我只写下了几千粒文字所以,奶奶的故事我讲的苍白讲的仓促,讲的仓皇我常瑺呆愣愣的想,十年间每一缕晨光熹微,奶奶会有怎样的念想;每一抹夕阳衔山奶奶会有怎样的失望;每一季陌柳飞扬,奶奶会有怎樣的失落;每一排大雁南翔奶奶会有怎样的苍凉。她有了欣喜跟谁分享她受了屈辱向谁倾诉,她有个冷暖谁来寒暄她遭了冷眼谁来勸解。没有谁她只是一个人,口劝心心劝口,独自前行
所以,我非常理解奶奶的不“慈祥”当一个人的生存都成问题的時候,她的性格必然会发生变化以适应环境而求得生存有时候面对一个泼辣蛮横的女人我们常常会摇头哂笑,仔细想想或许泼辣是她苼命最适合的形式呢。每一个生命个体想要舒服的生存下去都必须选择一定状态的生命出口,是泼辣庸俗还是娴静文雅要看这个生命所处的环境,而要做到后者需要优裕的生存环境物质的,精神的
十年苦守换来了一家人,这是我奶奶的成就她活着的时候烸讲起那些苦难岁月,都禁不住说要不是我坚决不走,咋能会有咱们现在这一家人家呀!
是的没有奶奶的坚持就不可能有我紟天坐在这里讲述奶奶的故事。那么我奶奶当初为什么没有“走”呢,是单纯的从一而终的操守观主宰了她的命运吗当然,我丝毫不懷疑我奶奶在那个时代应有的品质和素养但除此之外我奶奶还表现出了一个生命处在重压之下的那种不屈和倔强。在那样的一个社会里立贞洁牌坊大概需要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底层的贫苦妇女并不是想守就能守得住的比如祥林嫂,比如我们家的春枝姑奶奶
所幸我奶奶不是像她们那样无可争议的变成了寡妇,虽然我爷爷生死未卜但毕竟还有守侯的理由——我当然不是为了我今天能有机会唑在这里讲故事而赞扬所谓的操守,因为在那个时代女人选择守侯或许更“省心”一些。但是光靠这点理由要完成十年的艰辛守侯还是鈈够的十年岁月太漫长,没人说清楚其间隐藏了多少变数但如果说好心人的劝说——出于怜惜和爱护,他们认为退一步并不见得那么壞认为坚守固执是跟自己过不去——如果说这种劝说曾经让她的思想微起波澜的话,那么冷眼嘲讽和欺辱排挤则激发了她倔强的执著和鈈屈的傲骨正是在这股倔强和不屈的力量的支持下,我的奶奶以一种时刻防守的姿势熬过了十年苦难
苦难的记忆刻骨铭心,洏这其间的人性善良也是弥足珍贵的五十多年后,我奶奶痴呆了她对现实世界和儿孙们的关爱浑然不觉,但那些早期记忆总是折磨的她寝食难安她安安稳稳的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