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柳喻:阿伊赛麦之鹰丨新刊
作者简介:柳喻,本名柳小霞,生于青海省湟中县,经济学学士,文学期刊编辑。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文学港》《当代小说》《时代文学》《青岛文学》《黄河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风声霞影》,小说集《雪花来敲门》。小说作品曾获“青海湖文学奖”。 现居青海省西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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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平安驿”三个字,池小英不由得停下了车。多少年了,这三个字就像是海边灯塔一样,让她有一种深沉的归宿感。这三个字总能带给她庸常生活的安详和温暖。每次路过这儿,她都喜欢盯着这个站牌看一会儿,直到“平安驿”三个字消失在身后。站牌有些年头了,底色已由原来的白色变成了大地色,“平安驿”三个字已有些斑驳,带着一种古老的岁月气息。而正是这沧桑感却使这三个字更加具有一种久远的,来自家园深处的感召力。在渐行渐远的历史烟云中,平安驿一直是西宁府城的前沿阵地。西宁府安稳不安稳,看一看平安小镇的风向是东还是西就可以了。如果将一个人的人生之域划分成若干境,那么平安驿就该是此境与彼境的交替之境。是暴风雨到来前的海,宁静中蕴藏着巨大的破坏潜能;也有可能是百花烂漫前的霜雪,在严寒中缔结着天地的热量。无论哪一种情况,无不是表面宁静,而内里却承载着裂变暗流。平安之境如同炼狱,一个人能不能在这沉浮交替中搏击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在那场暴风雨中,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呢,为什么一想到姐姐的死,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姐夫陈启文受尽委屈的眼神呢?
池小英没有下车,她打转方向驰向了另一条道。
城市很快消失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山峰和村庄。看到群山巍峨,池小英的心再一次被孤单绝望淹没。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永远都不能够追回了。今天,任凭她再怎样打转方向,怎样拼命行驶,那个掩藏在白杨深处的小院她再也不能够回去了。假如有这个小院在,也许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的吧。也就一想而已,她马上意识到这一想法的幼稚可笑。罢了,世间如果有假如,我池小英也就没必要出现在这里了。
池小英是一名律师,职业操守不容许她用遐想解决问题。权当是一次怀旧之旅吧。这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总归要从过往中寻找根源。当了十年的代理律师,明天,她池小英却要以公诉证人的身份出现在法庭上,而被告却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夫陈启文。她需要角色调整。她很清楚,面对事实其实她真正需要的是真相。池小英相信任何事件都不是偶然的,任何事件的背后都一定有一个真相支撑着。有些事件的真相隐藏得很深,一时让人想不明白,可一旦回溯到人生的过往烟云里,真相就会自己浮出水面。从业十年,她很清楚,真相其实就掩藏在每个人显性或隐性的命运节点中。唯有生命力异常强劲之辈才能不留痕迹,平安跨越这些节点。但凡意志力孱弱之人,往往会在这些人生关隘面前一路败北,将人生之旅带入自己无法掌控的岔路中去。平安驿啊,平安驿,今天你将我推到此境,我是进还是退呢?
也是这样的一个小村落,和眼前的差不了多少。那一年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还不到七岁,她们的童年刚刚开始,命运之神便开始了对她们的第一次磨炼。她们的母亲忽然病故。她们的父亲是平安棉纺厂的司机,受到这一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无力照料女儿,只好将姐妹俩送到了乡下奶奶家。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奶奶给她们缝制了一模一样的小书包,姐妹俩手牵手走进了小学堂。池小英打小聪明伶俐,学习好,有主意;姐姐池小萍则老实懦弱一些。有时候,姐姐池小萍受同学欺负,都是池小英替姐姐打抱不平。为了姐姐,她经常和顽劣的男孩子干架。她们一同吃饭,一同睡觉,一同上学放学,几乎从不分开。记得有一个夏日黄昏,姐妹俩一起站在庭院丁香树下,对着做针线活计的奶奶背书。俩人一起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奶奶不识字,听俩小孙女儿念课文,望着院子里的一树丁香说,这诗写得好。池小英说,古人写的,肯定好。姐姐池小萍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丁香树问奶奶,奶奶,是不是人死了就和花落了一样呢。奶奶将姐姐抱在怀里说,人活着就和花开一样哩,你们俩姐妹就是两朵花哩。姐姐池小萍不知想什么,又问奶奶,我们这儿的花怎么不落呢?奶奶说,这丁香花就得花开的时候才好看,还要阳光好,最受不得风雨,几场雨就败了。姐姐池小萍说,那我长大了,哪儿花开得
好就到哪儿去,我不喜欢花落下来的样子。奶奶说,好啊。
父亲放假的日子是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最开心的日子。一般是某个星期天或者什么节日。知道父亲回来,奶奶一早起来准备饭食。烙油饼,煮肉,做拉条子。那一天是端午节,小院里丁香花开得像一场梦,院门外就能闻见馥郁的清香。芍药也开了,窈窕曼妙。昨晚奶奶带着姐妹俩去河边折了些杨柳枝,将整个门楣都插满了,就像是给门戴了一顶杨柳冠帽。屋外廊柱上插了几枝沙枣枝。清早,奶奶特意到山里汲了些泉水。奶奶是个讲究生活的人,任何节日都不马虎。奶奶用新汲的泉水在中堂红柜上摆了六只净碗,又剪了一束丁香献在爷爷遗像前。姐妹俩肩上挂着奶奶缝制的香包,坐在院中用一截毛线玩解锁子游戏。池小英很轻易就能用细绳子穿出好多种花样,几下子变成锁子让姐姐池小萍解。姐姐池小萍总是解不开,急了,将毛线绕成了一团。
父亲提着大包小包进来。姐妹俩一模一样的蝴蝶发夹,奶奶一件中式外衫。一家子都打扮了起来。饭很快上了桌,就在丁香树下。一面雕花的八仙桌,上面黄澄澄的韭菜合子滋滋往外冒着油,白水肉,凉面,凉粉儿,姐妹俩一人一只鸡蛋。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俩孙女儿吃饭说,咱们小英子将来女婿远哪,你们看她抓筷子的手,都抓到头了。父亲也笑了,说,找个洋女婿才好哪。姐姐池小萍忽然问父亲,火车最远能到哪儿?父亲说北京。姐姐池小萍又问北京有大海吗?父亲说没有。姐姐池小萍似乎很失落,咬着筷子说,要是能到有大海的地方去就好了。奶奶说,一直以为咱们小英子的心高,可你们瞧瞧,咱们小萍子的心比阿伊赛麦雪山还高哩。姐姐池小萍又说,长大了要像鸟儿一样飞过阿伊赛麦雪山去。父亲今天似乎很开心,难得和姐妹俩说说话。父亲说,咱们阿伊赛麦雪山一般鸟儿可飞不过去。姐姐池小萍想也没想说,那我就像鹰一样飞过去。
这一下子荡起来的前尘往事再一次迷蒙了池小英的眼睛。只有那个小院中宁静的下午才让她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活也曾经那样安宁祥和过。可是,今天想来,这种祥和何其表面。她之所以能感到长久的祥和完全是因为她是最小的一个,所有人都护着她的缘故。奶奶和父亲其实一直在强颜欢笑,而敏感的姐姐心中一直跌宕着波澜。奶奶看出了姐姐池小萍的心思,一直想把姐姐的心拉到身边。是啊,怎么会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去想阿伊赛麦雪山上的鹰呢。没想到母亲早逝给姐姐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姐姐性情一直不外露,所有人都觉得姐姐池小萍性格安静沉着,而妹妹池小英则好动急躁。而事实上,姐姐池小萍的心灵一直在动荡不安。为什么等姐姐不在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才想着了解一下自己的姐姐呢?为什么连双胞胎之间都做不到心心相通呢?
池小英胡思乱想,意识到前方路况不对时,她已经将一截路障冲到了路肩上。她紧急刹车,一名***已经走了过来。
怎么搞的,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带着一身的怒气示意池小英下车。
池小英没有动,她仅仅按下了车窗按钮。
***的表情一时间从愤怒转成了惊诧。他半张着嘴,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
死了。池小英很平静地接上了***的话。她对“死”这个字早就麻木了。母亲死了。奶奶死了。父亲死了。如今,连姐姐也死了。她知道***在奇怪什么。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姐姐?既然这个***已忘了他的公干,那么不如我向他问问私事吧。
原来是双胞胎啊,***总算反应过来。有可能是吓着了,也有可能是被池小英说话的语气所感染,这位***面色平静下来后,自顾自接上了池小英的问话。
几个月前吧,有一天晚上,我在这儿值勤,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女子开着车过来。她撞飞了好几个路障才停下了车。叫她下车她也不下,说你随便罚吧。这种不管不顾的女子我可是见得多了,十有八九是和家里人吵了架,气头上开车出来撒气。我劝她回去,她说,你犯不上管。我以为她喝了酒,想闻闻她身上有没有酒气,这时,我才发现她肩头流着血,半个
身子都是红的。这下子我紧张了,怀疑她是逃犯,命令她下车。就在我向队友喊话的时候,她竟然开车冲了出去。时间不长,我们就接到了她出事的报告。
池小英直着眼睛,望着***,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你是最后一个和我姐姐说话的人,那她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想了想说,没说,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罚吧,罚吧,有多少单子都贴出来吧。当时我真以为她喝了酒呢。值勤多少年了,我还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呢。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你说我姐姐是个奇怪的女人?
是啊,她当时神色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伤,可看着一点儿也不痛苦。如果是逃犯,肯定不会停车。如果被人追杀,见到***肯定会求救。可她不,她一点儿也不慌张。她说你“罚吧”的时候,语气冷静得让人后怕。后来,我喊对讲机时,她竟然笑了一下,然后冲了出去。
池小英问,她真的没有再说别的话?
没有。***明显有些迷惑。
您想一想,她有没有向您求救,说让您帮帮她之类的?
没有,我刚拦住她时,她倒是让我赶紧滚开。
原来如此。池小英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姐姐她根本不想别人帮她。那么,她根本不可能是因为害怕而逃,而且她压根儿也不是去医院。
需要罚款吗?池小英想中止这场意外谈话。
不需要,前面在修路,不能过去。***退后一步说。
池小英发动车,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上次也是修路吗?
***说,这条路隔一阵子就要修一次,一直在修,上次还下着大雨来着。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池小英心头。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一时又理不清头绪。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凡是心中感到不妥当的地方,一定存在着什么问题。
记得是夏天,也有可能是初秋,奶奶一直生着病,父亲回来接她们去平安驿。奶奶说什么也不去。她只求父亲带她去一趟安嘉寺。奶奶的娘家离安嘉寺不远。她对那座小寺院一直有感情。奶奶说,站在安嘉寺外,如果看见阿伊赛麦山上的鹰飞过雪山顶,那时候许愿就会灵验。
父亲借来了一辆北京吉普车,一家子坐着车到了莲花山。安嘉寺坐落在这片群山中的一段向阳山岭上,地势很高,车开不上去。奶奶不让父亲背,坚持走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到了寺里,奶奶虔诚地伏在地上磕头。父亲也磕过了。姐妹俩没有磕头,而是在殿外转了转经筒。奶奶没有生气。后来,他们坐在寺外阶地上休息。莲花山里云雾缭绕,时晴时阴。他们没有看见鹰飞过天空。奶奶说,只要爬到山顶有塔的地方,就能看见阿伊赛麦山了。那是我们这儿最高的山。我像小萍子这么大时,有一次上山找羊,看见了阿伊赛麦山上的雪。那会儿,正好有一只鹰在天上飞。我许了愿,结果一下山就找到了羊。那些羊可是一家人的命哪。
姐姐池小萍一直在想心事,听到奶奶这么说竟跑去大殿里磕头。回来她说,她许了愿,求菩萨保佑奶奶能看见阿伊赛麦山上的鹰飞过来。那一天,他们在寺外休息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鹰飞过。奶奶说,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俩孙女儿将来都找个好女婿,有个像模像样的家,女娃娃就得有个家才行。
回家后不到三个月,奶奶病故了,姐妹俩也离开了小院,随父亲来到了平安驿。那一年,她们十四岁。
莲花山里依然植被丰茂,四围全是层层叠叠的森林。过去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已经修筑成了坚硬的水泥路。通往安嘉寺的小道也铺上了沙石。池小英将车一直开到了寺外。几个月来,她一直将自己禁锢在封闭的空间里,她害怕露身在天地间。房屋和汽车能带给她一丝丝安全感。她将自己关了几个月,然后出了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找寻什么。
到了安嘉寺脚下,她才恍然明白,刚才自己怎么会出现在那段正在维修的路上。那段路再往前走半截,左拐通向她们度过童年的奶
奶家,而直接右拐则通向安嘉寺。明白自己的同时,她也明白了之前心中的疑惑:原来姐姐是想回家来着,可这条路的尽头,那个小院落里的家早就不在了呀。
安嘉寺安静得如同一段历史。池小英终于下了车。置身于天地间后,她感到了一种解除禁锢后的爽然。她顺着寺外的小土路走了上去。她没有进殿,而是像小时候那样转了转经筒,最后坐在了殿外台阶上。今天天气晴朗,莲花山里没有一片云,整个山谷袒露在眼前。四围鸟语声声。她抬头四望,没有看见鹰飞过。
也许我该爬到山顶去。她心里这样想,身子却没有动。当寺院庙祝向她走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了很久了,腿都有些麻了。她站起来,打算向庙祝问好。
值殿庙祝是一位老人,看了池小英一眼,用一种很热情的语气问她,你来了吗?
庙祝问话的口气,就像是池小英刚离开不久,回家了一般。
池小英纳闷,她这是第二次来安嘉寺。小时候那次来,大殿里根本没见着僧侣。看到值殿庙祝的目光,她忽然明白了。
她问,阿爷,以前是不是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来过这儿?
老人神色安稳,慢吞吞说,呀,原来她不是你。
听老人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有些失望。
池小英不喜欢在寺院里打哑谜。她直接回答老人的问话:不是,她是我姐姐。
老庙祝这才仔细看了看池小英。半晌,说道,你们长得太像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只是那个女娃娃性子温和些,身上没有刚气。
最后一句话池小英没有听明白。她也不想深究。她想,总归是自己身上怨气太重了吧。现在,她很想知道姐姐来安嘉寺的细节。那个从小与自己相依相生的孪生姐姐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了。
回到平安驿后,姐妹俩依然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年。三年后,池小英考到了长沙读大学。姐姐池小萍没考上,父亲送她到省城一家艺术学校学习绘画。姐姐池小萍从小有慧根,爱画画。学了两年,姐姐就能画山是山,画水是水了。四年后,池小英大学毕业,在省城西宁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姐姐池小萍也不甘落后,靠自己的能力考取了一所乡村学校的美术老师。姐妹俩二十五岁那年,他们的父亲病故。似乎老天爷非要将姐妹俩百炼成钢似的,一定要这样磨炼磨炼她们。再后来,姐姐池小萍结婚了。姐夫陈启文是一名地质测量师。在池小英看来,平静而安稳的生活在姐姐池小萍面前总算拉开了帷幕。姐妹俩偶尔见面说话,话题始终缠绕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任凭池小英再怎样想,她也想不起来她们姐妹间有什么大的隔阂。可为什么今天姐姐在她眼里成了陌生人呢,陌生得好像和自己毫无关联。
池小英问老庙祝,我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庙祝回想了一会儿,说,那个女娃娃来过很多次。每次来,她都是先到大殿里磕头,然后就坐在这里画画。她画了很多画。
池小英的心有些揪痛,姐姐孤零零背倚断墙画画的身影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她不敢多想。她问老人,她姐姐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本来想问是最后一次的,可话到嘴边,她又改成了最近一次。
老庙祝又回忆了一阵说,大约是几个月前吧。那天,她已经画了很长时间的画了。快画完时,有个男的上来找她。她将她的东西放到我这儿说,画还没有画完,一会儿她再上来画,她得先下山一趟。后来,我一直没见她上山。我到寺前望了望,发现她和那个男的一直在山下说话,好像争吵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坐车走了。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娃娃。
那个男的是不是很瘦,戴副眼镜?
老庙祝又回忆了一番说,大概是这么个样子。那个男的身上刚气很重。他一上来我就能感觉到。我估计那个男的不喜欢画画,一上来就说,你到底在鼓捣什么呀,你能不能干点正经事!女娃娃说,寺院里不要乱说话,我们下去说。然后他们就下山了。
姐姐池小萍的画几乎让池小英痛哭失声。姐姐啊,难道你的心一直停在了童年吗,你心里想什么为什么从来也不肯对我说呢?
云雾缭绕的莲花山,绿野,森林,一群羊隐
隐约约在一段山岭上闪烁。离羊群不远,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画面的左下方,隐约一所房子。云雾上方,遥远的阿伊赛麦山雪峰高耸,有一束光映过来,雪的上面罩着淡淡的一层雾。
老庙祝说,这画明明画完了呀,可那女娃娃说还没画完。
池小英说,可能姐姐想画得更好一些。
老庙祝点了点头,又问池小英,那个画画的女娃娃呢,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好的要给我画寺院的。
池小英说,姐姐她病了,来不了了。
她不忍心告诉这位老人真相。
和画放在一起的,还有姐姐池小萍的画具箱和一个小背包。背包里是一瓶未开启的矿泉水,以及几枚巧克力。在背包夹层里,池小英发现了一个素描本,上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房子。素描本的最后一页,用很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个***号码。
莲花山远去了,群山看不见了。在一段陌生的乡间小道上,池小英拨通了那个陌生的***。
没有任何悬念,***接通。
女性低沉的声音问是谁。
对方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问她是谁。
池小英只得说,我是池小萍的妹妹。
这句话明显起了作用。对方很吃惊地说了两个字:什么。
一小时后,在一家简朴的茶馆里,池小英见到了号码的主人。
没想到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怎么从来没提到过?迎着池小英疑惑的眼神,对方进一步解释说,她叫路云,是一名医生。
池小英问,您应该是我姐姐的朋友吧?
路云说,也算是吧。她也是我的病人。
病人?我姐姐一向身体很好的,没听她说过她哪儿不舒服。池小英用一种辩解的语气说。
路云满面严肃,说,她的身体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她找我是想走出一些精神上的困境。
池小英不喜欢绕圈子,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她直截了当问道,我是律师,您没什么可顾虑的,我能接受一切,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姐姐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怎么,池小英总感觉到眼前这个叫路云的人身上有一种气场和安嘉寺的那位庙祝很接近,第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沉静的力量。路云说,也不能这么认定,她只是受到了一些困扰,自己没有能力走出去罢了。在我的病人里,她是属于不需要服用药物的人。她自身的意志力很强大,不需要借助药物就能控制自我。我真的很奇怪,她怎么从来没跟我提到过你。按理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的,你们怎么彼此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们没有共同生活过吗?
心酸、苦涩,过往的生活就像一片无垠的荒漠一样向池小英席卷了过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们姐妹之间的这种陌生感。而且这种陌生感是最近她才强烈感觉到的,尤其今天,这种陌生感达到了极致。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到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姐姐。这种逐渐加深的陌生感使她很受伤。无情、无用、无奈、无力,她感到周身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她呈现“无”的一面。她一向喜欢用严谨的逻辑思维来看待问题,而这些“无”却使她不得不受到重重杂念的攻击。
池小英解释道,小时候我们在一起,我们的母亲去世得很早,我考上大学后,就和姐姐分开了,再没有一起生活过。平时工作都太忙了,见面的次数少。我姐姐她不太爱说话。连池小英本人也感觉到自己这几句话逻辑有些零乱。不像是在说明问题,而仅仅是在诉苦。
路云倒是听明白了,她说,也许她是不想让你有什么麻烦吧。
池小英说,姐姐从小自尊心很强。我们过年过节也见面,说一些家常话,姐姐从来没说过她有什么烦恼。我是有什么话都向她说的。
路云说,我倒觉得姐妹间诉诉苦才算正常。你姐姐的事,我觉得很难过。我没想到她会出那么大的事。她是我的病人里面症状最轻微的一个。其他人都好好的,她倒出事了。所以前段时间,我的一个学生告诉我她的事的时候,连我都相信她是被害的。我听到很多人
都断定她是被谋杀的,似乎她的丈夫也承认了。
这是池小英第一次从局外人口中听到对姐姐遇难一事的说辞。她宁愿用遇难来谈姐姐的死,而不是遇害。虽然她是一名律师,对各类案件都能理性接受,可当“故意杀人”和自己的姐姐联系在一起时,她不免觉得太过突兀。似乎这句话亵渎了姐姐。
于是,她解释说,当时我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我姐姐在车祸前已经身负重伤。在那种情况下,一般女性是根本开不了车的,可她开着车出现在雨地里。当时我失去了理智,我的姐夫又一个劲儿地说是他杀了姐姐,我才断定姐姐可能是害怕被姐夫追到,才逃到隧道口出事的。所以这件事很快上升到公诉案件,检察院也介入了进来。
路云喝水,停顿了一下,抬头望池小英,你的推断肯定有合理性,不然怎么会影响到司法呢。我听说陈启文要重判。
池小英说,没有,目前只是传闻,还没有开庭。只是进入了检察院公诉程序中。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池小英用右手支颐着额头,一会儿又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道:
姐姐突然出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我当时太冲动了。那天晚上,已经是后半夜,我接到姐夫打来的***。他说我姐姐不见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不见了呢。姐夫没有多解释,而是哀求着说,小英,你一定来帮帮我呀,你说过要帮我的。我们吵架了,后来你姐姐就不见了。我放下***开车赶到姐姐家。那晚雨下得很大,车也跑不起来。到姐姐家时,我看见家里灯火通明,所有房间都亮着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姐姐的画室里扔着一把带血的剑。那把剑是我买给姐姐的。姐姐平常总画画,不爱运动,我让她锻炼身体来着。那把剑是把钝剑,并没有开过刃,按理说是不应该伤人的。我意识到事情可能很严重。我给姐夫打***,他让我到隧道口。我赶到时,天快亮了。我看见姐姐趴在隧道外的草地上,到处都是血,好像她全身的血都流在了那里。几个***在做现场处置。我的姐夫一直蹲在地上不说话。我失去了理智,冲过去大声问姐夫,是不是你杀了我姐姐,为什么家里的剑上有血。***听到我的喊叫后就将姐夫控制了起来。姐夫本来不说话,这时候也开始一个劲儿地大喊,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你们***毙我吧。本来***以为是车祸,这一喊叫,他们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一般,非他们所能控制。于是,姐夫被带上了警车。当时我又害怕又悲痛,我冲过去问姐夫,是真的吗?姐夫看了我一眼。那眼睛里惊恐和万念俱灰交织在一起。这种眼神我只在快死亡的人的眼睛里看到过。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哀求我,小英,你帮帮我呀。
我的姐夫伤害了我姐姐,我一直痛恨他,可我一痛恨,我的眼前就会出现姐夫那极度悲凉的眼神,还有他的那句话:小英,你帮帮我呀。他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受了冤。因为是公诉案件,我又是亲属,在羁押期间我无法见到我姐夫。法院给他指派的公益律师找过我一次,说我姐夫承认是他杀害了我姐姐,可能会受到重判。那位律师曾向我问过我姐姐以前的生活。
从见到路云起,池小英就感觉到这个女医生身上有一股子让人信任的磁力。有些话总得要找个人说说吧。也许这也正是姐姐池小萍找路云的缘由。池小英禁不住向路云说了实话。再憋下去,她感到她会憋坏的。池小英不是那种特别能装事的人。
路云耐心地听完,问她,你是不是觉得你姐夫有什么隐情,以至于他连死都不怕了。
池小英说,那天,他的律师对我说,据我姐夫的回忆,那晚他和我姐姐因家庭琐事吵起来,越吵越凶,最后互不相让,姐夫一怒之下顺手拿剑刺伤了姐姐。姐姐害怕,逃了出去,最后开车撞上了隧道口。法医检查了我姐姐的伤势,从鉴定结果看造成我姐姐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肩头的剑伤引起了失血太多。她的车撞向隧道口后,因为她没有系安全带,可能车门都没有关好,结果她从车里被弹了出来,落在松软的草地上。她的五脏和大脑都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如果抢救及时,完全能救过来。
路云依然冷静地听完,有没有可能是你姐夫认为她去医院了,而延误了时间?
池小英说,我姐姐的车上有防盗仪,姐夫
应该知道大致的方向。也正是这一点,连他的指定代理律师都怀疑我姐夫是故意伤害我姐姐的。
路云说,这么看来,你姐夫就应该受到重判啊。
池小英说,事实可能是这样,可真相不一定是这样。每一个事件都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一个真相存在。
路云问道,在法律上来说,事实重要还是真相重要?
池小英说,都重要,就看哪个对自己更有用。一般情况下,被告方更愿意用揭示真相来为自己辩护。我姐夫的律师来找我,也是想找到一些真相。
这些年,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都忙,几乎各顾各。每次见面都是池小英到姐姐家去。姐夫陈启文很高兴见到这个小姨子。每次去,姐夫都很殷勤,总是亲自下厨做饭。姐姐池小萍依然话不多,说一点学校的事,如此而已。姐姐很少提家事,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妹妹还没有成家的缘故吧。姐姐池小萍有一件单独的画室,池小英经常见姐姐在画室里作画。姐姐画画很专注,爱画一些很抽象的事物。池小英看不大懂,也就不太留意这些画。今天在安嘉寺见到的那幅画出乎池小英的意料。这种风格也是池小英第一次见到。她不知道姐姐正在经历什么,但从画上看,姐姐肯定在经历思想的转变。姐夫陈启文是一名地质勘探员,想问题比较客观严谨。记得有那么一两次,姐夫陈启文对池小英说,劝劝你姐姐吧,别再画了,又累又不赚钱。从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池小英感觉出姐姐姐夫关系很不错。只是姐姐敏感些,想法多一些而已,而姐夫则非常务实。姐夫唯一的爱好是吹笛子。池小英听姐夫吹过两次。姐夫说他从小爱吹。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促成了姐姐选择他为婿吧。池小英怎么想也想不出姐姐姐夫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头。
路云问,你还没有结婚吧?
路云说,有一件事可能真关乎你所说的真相,但这件事跟你真的不好讲。
池小英说,说吧,也是风里浪里过来的人。我连我姐姐的死都接受了,还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路云说,你姐姐也不是刻意来找我,我们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那时候,你姐姐爱画一些严重扭曲或受伤的事物。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内心似乎存在着什么痛苦。有一次我和她聊起来。她很信任我,和我说了一些家事。比如母亲早亡,奶奶抚养长大,父亲又病故。你姐姐说她从来没有过安全感。她说她老做梦,梦见有一座房子一点点离她而去。
然后地上出现一个黑洞,对吗?池小英没等路云说完,吃惊地问道。
路云说,她一定也和你说过这些梦吧。
池小英摇摇头,说,姐姐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小时候也曾做过同样的梦。姐姐出事后,我又做过一次。我想,做同样的梦也是正常的吧。
路云仔细盯着池小英看,这倒是有些奇怪,同样的一个梦,你姐姐深感害怕,而你却不以为意。
池小英说,梦哪有好的,我倒是想做黄粱美梦呢。一做那样的梦,半夜里也曾感到害怕,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心中极度灰暗绝望,可天一亮,就得忙天忙地,慢慢也就淡忘了。我姐姐从小性格敏感,我比较男孩子气。奶奶也拿我当男孩子养呢。
路云说,看来当律师的人,承受能力都非常强大,而搞艺术的容易夸大绝望情绪。长期以来,你姐姐一直处于一种害怕失去,害怕抓不住的状态中,所以她平时为人处世都比较谨慎,几乎什么人也不得罪,什么事也不往外说。
池小英说,是的,我姐姐为人一向很平和,不像我。我有些冒失。
路云说,可偏偏是这一点害了她,她总怕失去,一味退让,最后自己退无可退,自己失去了自己。
池小英满面疑惑,望着路云。
路云又喝水。她下了决心似的说,你是律师,想来能理解这个。这么说吧,你姐姐并没有给自己找一个如意郎君,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池小英说,其实我姐夫他对我姐姐也挺关心的,我想他也是一时失手,有很多案件就是
这样发生的。人在气头上容易失去理智。姐夫陈启文那双凄凉无助的眼睛又在池小英眼前闪了一下。她是律师,杀人是杀人,为人是为人,她一向分得很开。
路云顿了顿,又说,你想要的真相说不定就在这些不和谐里。
池小英听明白了,说,您直说吧。
路云依然说得很艰难。她看着池小英坚定而又茫然的眼神说,你姐姐是个不擅长诉苦的人,几乎把所有的苦楚都埋在心里,绘画是她唯一的心灵出口。你一定不知道这几年你姐姐一直在承受什么吧?
池小英说,姐姐除了画那些我看不懂的画,没什么不一样啊。她其实一直很关心我的,每次回家,她都关心我的婚姻。她比我还认真。
路云说,你姐姐尽管非常信任我,喜欢和我说说话,但并不是什么话都肯说。她连自己有个妹妹都不肯告诉我。她的精神状况在我看来已经到了临界点上。就是说往前稍走一步,她的精神就会全面崩溃,我的很多病人就是在这种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让精神崩溃而一发不可收拾的。而如果合理调整,也能调整过来。她的意志承受能力太强大了,加大了调整的难度。她的睡眠一直不好,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我给她开了点药,让她调整睡眠。后来,她找我,说不管用。那天,她在我那儿大哭起来,说自己真没用。她结婚四五年,一直没孩子,我便建议她要个孩子。孩子通常能带给母亲安全感。你姐姐这才告诉我,你的姐夫陈启文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你姐姐从一结婚就陷入了无性婚姻中。我很吃惊,建议她结束一切,重新开始生活。她表现得很害怕。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失去的亲人太多了,以至于她对任何失去都产生了恐惧感。我想你姐姐有意疏远你,真正的原因也是怕失去你。但她从来没怕过失去自己。我认为这才是她最需要调整的精神状态。一个正常的人对这个世界应该有诉求才对。
池小英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思维,试图理解医生路云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都是理性思维占主体的人,在看待世界上,两个人能很快达成共识。池小英相信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路云很健谈,也许也是出于一种惜才,或是对美好生命流逝的感慨吧。她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姐姐是几个月前。那天,她精神状态很好。我们在一起吃了饭。她告诉我,她打算转变画风,接受真实的世界。正好是暑假到了,她打算出去写写生。那天,我们还一起逛了逛商店。她还告诉我,她打算拜名师,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生活不如意,总得要有个地方如意起来才行。她想实现自己小时候的心愿。
姐姐终归是没有放下过去,池小英心痛地想。
路云接着说,一定是什么事情激怒了你姐姐,所以她才会性情大变。
云雾缭绕的莲花山,绿野,森林,一群羊隐隐约约在一段山岭上闪烁。离羊群不远,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画面的左下方,隐约一所房子。云雾上方,遥远的阿伊赛麦山雪峰高耸,有一束光映过来,雪的上面罩着淡淡的一层雾。
多么和谐的画面呀。姐姐留在安嘉寺的那幅画猛可地荡了出来。池小英忽然明白了,那幅画到底缺了什么。是鹰。在奶奶的故事里,有一只鹰飞过了雪山之顶。而就在姐姐准备画鹰的时分,姐夫冲进了她的世界,一下子击碎了姐姐好不容易捡拾起来的梦。这一定就是姐姐性情爆发的原因了。
原来姐姐是想丢掉过去,乐观生活来着。
池小英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也谢谢您一直帮助我姐姐。其实您已经帮她迈过了坎。
什么?路云没听明白,不由得问了一句。
池小英说,小时候,奶奶总爱讲一个故事,我一直没听懂,可我刚刚懂了。姐姐懂得比我早一些。
路云彻底迷惑了。她用医生看病人的眼光再次盯着池小英看了一会儿,
池小英明白了,说,我没事儿。我心里的坎已经过去了。真相总能带给我力量。
多年来,池小英一直在探寻各类案件的真相。每一次真相都让她产生一种沉重的能量
感。和事实比起来,她更信任真相。今天,她才恍然明白,她之所以重视真相,并不是职业使然,而是她更欣赏坚实的人生。她坚信,唯有真相才和人性有关。
是该结束这番谈话了,池小英一边系围巾一边说,鹰在三十多岁时会自然老去,有一种勇敢的鹰会拼尽全力飞到雪山之顶,在那里拔去老化的脚趾、羽毛和喙,然后慢慢等着长出全新的脚趾、羽毛和喙,再奋力一拼,飞向蓝天。丢掉过去会极度痛苦,只有少数鹰才能度过这一关。一般的鹰是根本飞不过雪山之顶的,只有经过重生的鹰才能飞过去。我们莲花山里有一种迷信说法,说对着刚刚重生的鹰许愿,天空就能知道,人的愿望就能实现。
路云似乎听明白了。俩人分别的时候,路云说,如果需要我,尽管找我。你既然来找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事情。
尽管池小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姐夫陈启文的样子,她依然免不了一惊。陈启文似乎脚受了伤,艰难地拖着,被两名***带进了合议庭。
主审法官有四十多岁,男性,神情严肃凝视着陈启文坐到被告席上。池小英和姐姐姐夫的几位同事坐在下方。人不多,合议庭不免显得空空荡荡。
例行公事地介绍审判方成员以及被告方身份问询结束后,审判转入案情部分。姐夫陈启文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厌倦的情绪简要地陈述事件经过。可以看出来,回忆对他是很艰难的。他似乎自己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懒得说清。似乎他的精神已经被伏法,而此刻仅仅是他的肉体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副审判员提醒道:说具体时间。
姐夫陈启文似乎被“时间”两个字吓了一跳。他的嘴唇开始哆嗦,不过,思维还是回来了。他说,7月14日晚上,她一直在画室画画。她放假了,没什么事可干,就爱画画。我是不反对她画画的,可她一画就是四五个小时,谁也不能打搅她,而且尽画一些我看不懂的画。后来我一个人出去吃饭,喝了点酒。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发现她还在画那些乱糟糟的画,上面乌烟瘴气,什么也看不分明。我心里堵得慌,说了她几句,然后我们就吵了起来。
看来姐夫陈启文脑子非常清醒,他并没有丧失基本的判断力,在这段陈述中,他明显只说了检方已掌握的细节。那么,他依然是在保护自己了。他并不想赴死。可是,在那个暴雨后的早晨,他为什么一见到池小英就要喊:“我杀了她,我杀了她,你们***毙我吧!”这样的话呢?池小英一动不动望着姐夫陈启文。她用固有的律师头脑审视着这个叫陈启文的男人。
人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猛可地,这句话冲荡了出来。池小英先是被自己的这一思想吓了一跳。也就一瞬,她马上调整了过来。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她一时想不起来。一定有什么出处。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对,每个人都是有意志的,无论是幼童,还是成年人,无论是智力有障碍的人,还是超然脱俗者,人每时每刻都被自身固有的意志所支配。很多犯罪行为表面上看似乎是人的动物性偶然暴发,而在犯罪心理学上,根本不存在动物性一说。在法律面前,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受自身意志力所支配的,因此才出现了犯罪动机一说。对啦,池小英想了起来,这是犯罪心理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只有人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时,犯罪动机才能成立,每一个以身试法者其实都存在一个让他铤而走险的完美理由。这是前提,也是动机。
出于一种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一走进合议庭,池小英的思维便异常冷静下来。她非常清楚,作为审判方,首要前提必须是假定犯罪事实成立;而作为辩护方,则必须假定无罪,做无罪辩护。所有的法庭抗辩说到底就是一场“有”与“无”之间的博弈。一想到“无”,昨天下午她和医生路云见面时的一些思绪又回荡了出来。“无”,是多么强大的一种能量啊,无情、无用、无奈、无力,再一次,她感到周身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她呈现“无”的一面。未免空荡的合议庭,素不相识的公审人员,素未谋面的那些同事们,还有,眼前这个曾经叫作姐夫的男人。此刻,在池小英眼中他们都发散出一种冷金属色的陌生之光。池小英感到异常压迫。她忽然想大喊一声,想……天哪,她竟然想挥
一把利剑,撕碎这种让她倍感受伤的陌生感。池小英陡然一惊,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极度强大的陌生感所摧垮。人永远比自己的心灵渺小。这些想法像闪电一般刺探着池小英的意志,旋即,她平静了下来。她先是看到被告席上陈启文的嘴唇在动,慢慢地,她听到了陈启文陈述的话语。
主审法官打断陈启文的陈述问道,你说了什么?
陈启文想了想,似乎是从记忆深处强抓了几个词儿出来。我说她表面温和,内心阴暗,成天就知道弄鬼画符。她叫我出去。我生气了,夺下她的画笔在画布上猛刷了几下。我们就打了起来。后来她摘下那把剑,说,你如果真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在气头上,就拔出剑砍了她一下。
主审法官再一次打断了陈启文的陈述,你家里怎么会有剑?
陈启文想了想说,是她买的吧,她总喜欢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她打太极来着。
法官又问,你之前有没有用过剑?
陈启文说,我只对标尺感兴趣。那把剑我以为只是个摆设。她的几个画画的朋友家里都有那么一把剑,所以我从来没留意过。我没想到那把剑开过刃,能一剑伤人。
一剑伤人。池小英不由回味起这四个字来。这个时代怎么还会出现一剑伤人的事情呢,她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伤人案件,里面的凶器五花八门。酒杯伤人,台灯伤人,铅笔伤人,甚至出现过锐利的纸张伤人致死的事情。唯独一剑伤人太过离奇,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又不是穿越剧。可是……一剑伤人怎么会如此耳熟呢,就像在哪里听到过。一到深入思考的关键时刻,池小英总是会不由得四处扫视,似乎***会弥漫在空气中。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大厅的门。门并没有关严实,而仅仅是虚掩着。忽然,她想了起来。对,不错,就是这个,是那个平安地区关于阿伊赛麦雪山来历的传说。一对原本和睦的夫妻,忽一日,在一场争执中,丈夫一时兴起,挥剑砍向了妻子。倔强的妻子明明能够躲过这一剑,而她却凛然站立,毫不避让,眼睁睁看着剑落了下来,结果肩膀受重伤而亡。丈夫悲痛万分,一直守在妻子身边,后来化作了一座雪山,而妻子在远离丈夫的地方,化作了另一座雪山。两座雪山永久相望,却永世不能相依。至今,小一些的那座雪山左肩平削,仿佛被利剑砍去了一般,而山势却依然挺拔巍峨。
何其强大的意志力啊,难道是先辈们传下来的。池小英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几位审判方成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主审法官示意陈启文继续讲下去。
陈启文说,我吓坏了,想给120打***,可我迷了心,怎么也打不开手机,怎么输密码都不对。我不知道120是可以直接拨的。我只好去卧室找座机。打完***出来,我怎么也找不到她。
副审判员问,你为什么不立刻出去找?
陈启文说,我的手机打不开,我很害怕,我就先用家里***给小英打了***。
主审法官看了池小英一眼。池小英点了点头。
然后我就出去找了。楼下停的车也不见了。我想她肯定开车去医院了。当时是半夜里,又下着雨,街上没什么车。我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出租车,到最近的医院。小萍不在那儿。然后我就直接去了派出所。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静默,凝固,整个合议庭被陈启文这一沉重的叙述带进了令人窒息的生活琐屑中。
被告方除了陈启文和检方指派的公益律师,并没有其他人来。陈启文没有找辩护律师。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折戟沉沙了。他分明不想死,更恐怖牢狱生涯,却又不愿为自己做任何辩护。显然,他处在另一种执念之中。
姐夫陈启文是四川大凉山人,真正的寒门子弟,十八岁考到青海读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海东市。少年丧母,父亲和继母生活在大凉山。在池小英的记忆中,姐姐姐夫从未去过四川。她对姐夫老家的情况掌握完全局限于年三十晚上,姐夫陈启文和他父亲的几句简短问候。客气而又克制。姐夫陈启文对池小英一直不错,拿她当亲妹妹看。
陈启文终于抬头看池小英。在那双极度疲倦而无神的眼睛里,池小英没有看到愧疚,
而是一种逆来顺受。这么说,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姐夫陈启文。是个冬天。姐姐池小萍带着男朋友来省城见妹妹。那天,池小英非常开心。她见陈启文动不动用手摸脖子,然后憨厚地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
姐姐池小萍颇为骄傲地说,我妹妹小英可是律师呢,你往后有事就找她。池小英才二十五六岁,有些淘气,说,姐夫放心,姐夫受委屈就找我,我给你做主。
那天,他们在一起吃饭,看电影,购物,所有时间都在温情脉脉中度过。
姐姐姐夫结婚的那天,池小英格外开心,她陪姐姐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姐姐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在婚房里也一样不苟言笑。姐夫陈启文似乎有些拘束。离去前,池小英半开玩笑地对姐夫说,从小到大都是我替姐姐打抱不平,往后你受欺负尽管找我。姐夫憨憨地笑。再以后,池小英越来越忙,偶尔去趟平安驿,姐夫总是在厨房做饭,而姐姐没完没了地画画。
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夫陈启文不再那么憨厚地笑了呢?现在眼前的这个被告和初见时的姐夫真是判若两人哪。池小英心痛不已。说真的,她非常喜欢姐夫憨厚一笑的样子。
你和你妻子以前也吵架吗?主审法官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陈启文依然思考了片刻,不吵,她脾气很好。
你们生活中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矛盾?
没有,都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你们结婚五年了,为什么没有孩子?
池小英发现姐夫陈启文的手明显抖动起来。他竭力控制可又控制不住。一丝恐惧飘过陈启文的眼睛。他忽然不再抗辩,而是说,是我害了她,那把剑是我买的,本想放在家里辟邪,前段日子我开了刃,我知道那剑能伤人。
审判员依然不为所动,而是固执地问,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
陈启文明显被激怒了。他大吼,这是我们的隐私。
审判员语气有所缓和,说,法庭上没有隐私。
惶恐从陈启文的眼睛里消失了,他几乎喊叫着说,你他妈的问我,我问谁去。告诉你们,我不知道。
副审判员抬起手,又下压到桌上,收口气说,请你理智回答每一个问题,不要跟法庭顽抗。
去他的顽抗不顽抗,我小姨子说我杀了人,我就杀了人。你们想咋判就咋判。我早就活腻了。
所有的人都被陈启文的这几声吼叫惊住了。鲜有公诉案件被告人在法庭上如此厉声大叫。刚才陈述时笼罩在合议厅里的压抑气息一扫而光,整个大厅被带入到一种激荡氛围中。
显然,他自有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志。池小英抬眼看了一眼陈启文,心中下了一番断语。
那种被押解警车前的神态又恢复到了姐夫陈启文的脸上。只是这张脸极度疲惫,让人看到的更多的是人生的悲哀。
人们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池小英。池小英站起来,走到了证人席上。
她礼节性地向审判席鞠了鞠躬,然后看了看陈启文,叫了一声“姐夫”。
陈启文明显被池小英的这一声叫击垮了意志。他颓然埋下头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害了她。
姐姐姐夫,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迈过苦难的门槛呢,你们为什么就过不去?池小英心里一个劲儿地质问。
等姐夫陈启文的哭声低下去之后,池小英说,尊敬的审判员,人民陪审员,就让我来回答你们刚才的问题吧。我的姐姐池小萍一直患有忧郁症,这几年一直在服用抗忧郁的药物,所以我姐姐放弃了生孩子。我的姐夫对这个并不知情。至于我姐姐的病,我这里有医生的诊疗证明。如果我分析得没错的话,我的姐姐应该是自杀身亡。我的姐夫仅仅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剑砍了我姐姐一下。那把剑是我买给姐姐健身用的,我手里有***。
公诉证人突然改变立场替被告说话,令整个合议庭气氛大变。姐夫陈启文彻底停止了哭泣,改用一种疑惑而又受委屈的眼神看着池
主审法官请池小英说话注意原则。告诉她这是在审判,而不是调解家庭矛盾纠纷。
这是法庭,请证人务必以事实说话。副审判员再次强调。
池小英说,我知道法庭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我知道向法庭撒谎的后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相。
姐姐姐夫的同事们开始窃窃私语,几位审判员迅速交换意见。主审法官宣布休庭。
记不清过去多少年了,池小英已不再做那个梦了。梦的细节都有些淡忘了。应该是七岁那年,母亲去世,池小英第一次梦见那所房子,分不清春夏秋冬,也分不清时辰早晚,就那么一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上。房屋似乎很古旧,应该住过很多人,可现在却悄无声息。七岁的池小英向房子走过去。她走了很久,才发觉那所房子也在往后走,一点一点向荒野里退却,最后完全消失了。在房子消失的地方,一个黑洞露了出来,越来越大。七岁的池小英吓醒了。她看见家里很乱,来了很多人。奶奶一直在流泪。她没有看见父亲。奶奶让她再睡会儿。她闭上了眼睛,那个黑洞立马出现了。她极度害怕,大哭起来。后来,她看见姐姐池小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没有哭,而是呆呆地望着人们忙来忙去。再后来,她们随奶奶回到了乡下。池小英怕受欺负,事事要强,慢慢快乐了起来。她爱学习,爱玩,性格像个男孩子。偶尔做噩梦,醒来也就忘了。
今天,池小英忽然才意识到,从小到大,多少年了,她居然从来不曾见过姐姐哭。姐姐的要强似乎走上了另一面。姐姐一直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记忆中,奶奶和父亲似乎更偏护姐姐一些。母亲去世,奶奶去世,父亲去世,池小英伤心欲绝地哭,用号啕大哭表明自己的不快乐,而姐姐池小萍依然沉默不语。姐姐啊,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非要这样和失去对抗吗?
在第二合议庭里,池小英再次见到了姐夫陈启文。她没有再叫姐夫。陈启文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不知怎么,池小英现在对姐夫陈启文不再那么怜悯,而是生出了一种厌恶的情绪。
审判员问池小英,还有没有什么要问被告的。池小英点点头,说有。
一丝害怕再次出现在陈启文的眼睛里。他没有看池小英。
不堪一击的男人。池小英厌恶所有不堪一击的事物。
她用眼睛望着陈启文,问道:我姐姐出事那晚到底在画什么?
陈启文抬起头来,说:我看不懂,好像是东倒西歪的房子。
像房子。那幅画上我刷了很多颜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小英,我真的不喜欢那些画。那些画让我很痛苦。她一画那些画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时候,你姐姐让我觉得很陌生,让我感到很绝望。我受不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池小英闭眼思索了几秒钟,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抑或是表明:姐夫,我理解你。继而,她又说,好吧。然后又问:那天,你为什么要去安嘉寺找姐姐?
我只是想接她回家。真的,小英,我没有说过一句对自己有用的谎话。她一个女的,老去寺院画画不好。陈启文平静地回答,语气似在拉家常。
她说的话,我没听懂。你姐姐说,她没有家,那个家只是个黑洞。
池小英用一种很冰冷的眼神盯着陈启文问,你们生活得并不幸福,你为什么不让姐姐走?
池小英的本意是要问,你有没有在什么事上骗过我姐姐。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曾让她走来着。是她自己不愿走。她说她不愿意失去家。小英,我真的没有骗过她,从来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看来姐夫陈启文听懂了池小英的话,知道这个妹妹到底在问什么。
一抹眼泪漫上了姐夫陈启文的眼睛。池小英感觉到他又要号啕大哭。但他没有哭。
他任眼泪在眼眶里停着。一动不动。
池小英示意审判员自己问完了。
主审法官再次问池小英,你能对自己今天的行为负责吗?
池小英说,能,生活太复杂,任何人都有往前走的权利。
主审法官让她签字,然后说,那么,此案现在转入民事部分。
眩晕,恶心,池小英的疲倦似乎达到了极点。她站了起来,将一串钥匙放到桌上,无力地看了陈启文一眼,说,姐夫,还是好好活下去吧。
陈启文的眼神极度复杂,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又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凄凉无助。池小英看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动。她感觉姐夫陈启文似乎又想说那句话:小英,你帮帮我呀。
如此不堪一击,难道这才是真相?池小英心里想。
她朝所有的审判人员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出了第二合议庭。
八百年前,蒙古大军灭了西夏,在这段山间谷地设了平安驿。多少年来,朝代更迭,风云变幻,平安小镇一直分分合合,长期处于一种行政属划更替变动的状态中。古往今来,似乎每一次湟水谷地行政区划的变更,都会牵涉到平安小镇的归属问题。任岁月再怎样沧桑流变,任平安小镇的名字再怎样被官方命名变更,“平安驿”这三个字却世代相沿,永远保存了下来。平安小镇的人们至今对外只称自己是平安驿人。有“平安驿”这三个字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地域身份,平安驿人一向不怎么认真去区分。可见,人们何其需要生活中存在一个平安驿啊。池小英的眼睛里全是深情的泪水。从事律师工作十年了,她的心永远硬不起来。她总是能被人性中的一些真实的东西打动,不止一次影响到案情的判断。她知道这很不好,但她改不了,也不想改。她注视着站牌上“平安驿”三个字,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中。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打小就喜欢看这个站牌。原来这个站牌在她心中代表着一种家园的临近。她总觉得走过这个站牌,不远处等着自己的就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家宅。她太需要那个家宅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和姐姐总爱站在这个站牌下等妈妈,有时也会等爸爸。约好了似的,一说等,姐妹俩就会去“平安驿”站牌那儿。那是一个标志,谁也不会弄错。池小英打小性情刚强,思考问题很理性,从来不曾在感性世界里悱恻缠绵。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心中其实一直在动感情。
就在池小英发呆的当儿,两只小雨燕飞过来,停在站牌上卿卿我我。池小英不由得想起奶奶讲故事的那个下午。
云雾缭绕的莲花山,绿野,森林,一群羊隐隐约约在一段山岭上闪烁。离羊群不远,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画面的左下方,隐约一所房子。云雾上方,遥远的阿伊赛麦山雪峰高耸,有一束光映过来,雪的上面罩着淡淡的一层雾。
姐姐画的这幅画可真美啊。她看了一眼车后座。姐姐池小英未完工的这幅画正安稳地立在后座上。
池小英仿佛看到两个小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衫,站在“平安驿”站牌下,一边等爸爸妈妈回家,一边拍着手唱“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解索儿;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去爬山;……”不远处,湟水河奔流向东,池小英似乎看到鹰在天空中翱翔。
她摇起车窗,踩下油门,向西而行。
原标题:【心语阅读】迟子建:青春如歌的正午
陈生坐在木墩上,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十分卖力地编着缝纫机。由于编得不顺利,他先是骂手中柔韧的青草是毒蛇变的,然后又骂正午的阳光像把钢针一样把他的头给扎疼了。后来有只蜜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过头觑着眼对蜜蜂说:“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没了。我又不是花,满身的盐气,弄得你死时连点甜头也尝不着,你要是觉着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约意识到不合算,虽然陈生蓄意挑衅,它还是识时务地飞走了。这时王来喜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生的院子,对他说:“陈生,求你个事,把我家的马给杀了吧。”
陈生抬头问:“那马怎么了?”
“它淌眼泪。”王来喜顿了顿手,说,“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草么?”陈生问。
陈生又问:“拉屎么?”
“那它知道睡觉么?”陈生再问。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杀它做什么?”陈生坚决地说,“我不干。”
“它淌眼泪,都淌了三天了。”王来喜说,“杀完马,我送你一双大头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俩的脚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适。你去年冬天穿的那双鞋我也看了,都张嘴了,该扔了。”
“它淌眼泪有什么。”陈生用平淡的口气说,“人不也淌眼泪么?人淌泪不稀奇,马淌泪也不稀奇,它淌几天兴许就会好了。”
“我们又没惹它,它平白无故淌什么泪?”王来喜伤心地说,“让左邻右舍的看了,以为我们怎么虐待了它。”“准是你们把它使唤过头了。”陈生开始继续编他的缝纫机,他对王来喜说,“你们一年四季不让它着闲,有时还把它租出去让外来的人耍,它不伤心才怪呢。”
王来喜知道陈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正在编东西,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杨秀,王来喜觉得自己来得也不是时候,于是就面色凄惶地离开了。
陈生自从前年冬天从城里告状归来,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首先他变得大胆了,无论什么人都敢顶撞;其次他杀生的本领忽然被升华到一个高度,宰瘟猪、勒疯狗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所以有了杀生的活大家都来求陈生,一求即应,他不取报酬,随便你给他一件旧衣裳、两只碗或一双袜子都行。这两年夏季的正午,陈生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用青草编各色东西。他都是编给杨秀的。他编了两口箱子,箱子里又有一些围巾、戒指、项链、手帕等东西,他称它们是“压箱底儿的”。箱子虽然好编,但因为体积大,用草多,单单编它就几乎用了一个夏天。他的房间里因为这些草编物的陪衬,总是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香气。他每编完一样东西都要和杨秀说说话:
“你不是要箱子么?有了!你看它多能装东西呀。”当然,有时他编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说话:“我知道你稀罕这东西,你别急,就要编完了。”
有时正午有雨,陈生就躲进棚厦里编,雨一停,他又抱着草出来。而如果是晴天,陈生永远都是坐在正午的阳光下,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一丝不苟地为杨秀营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闪烁着,他仿佛已经抓住了杨秀的手。
开始时人们以为陈生疯了,后来发现他待人接物还很正常,说话办事也都有准,就料定他的脑筋没有出现太大的毛病,只不过是他进城告状遭到耻笑而受了点刺激而已。
陈生开始数落杨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缝纫机么?我给你造缝纫机,你却一直跟我捣乱,你中午没吃好么?你要是这样,我就先上王来喜家了。你也看见他刚才来了,他家的马淌泪了,淌了三天了,让我把它给杀了。可我不能杀马,它淌淌泪又怎么了?我得去看看,他家喂给它的草是不是沤了?再不就是饮它的水不干净。”陈生从木墩前站起来,回屋喝了一舀子凉水,然后就抄着手去王来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样子仿佛害了肚子疼。他碰见的人无论长幼都一律唤他“陈生”,连四五岁的孩子也这么叫,可他并不恼,一律“嗯”地答应一声。
陈生在老婆杨秀没死前,老爱晚上抄着袖子到邻居家看牌。他自己不会打牌,但就是喜欢看,他站在一个人的背后,一站就是一晚上。每当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时,必定是他盯着的这人抓来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愿意被陈生盯着,陈生一站在背后,这个人准输牌。事后陈生总是说:“我见你抓来了王,怎么还赢不了?”
别人就没有好气地说:“我把那王给阉了。”陈生便红了脸,轻轻嘀咕道:“王也长着那个东西?”牌迷们有时为了拒绝陈生的造访,就早早把门闩上,以图玩个尽兴。然而不屈不挠的陈生会翻墙而入,仍然站在一个人的身后始终不渝地看,并且常常发出那种有针对性的笑声。
“陈生,你怎么一见到王就乐?”人家说他。
“我乐了么?”陈生委实有些慌张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我没觉着乐呀。”然而他确确实实地一看到王就嘿嘿乐了。
陈生的老婆死后,他仍然在晚上时抄着袖子去看牌,不过他不专盯一个人看了,而是转着圈地游动,最后悄然无声地停在一个人的身后。他停下的地方,这人必定抓着了王,只是他不再发出嘿嘿的笑声了。
陈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毛病也在于杨秀。这个他花三千元娶来的瘦女人特别喜欢在晚饭后鼓捣破烂。女人胃不好,终日打着干嗝,面色青黄,喜欢耷拉着眼皮,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撒手人寰。她这种老是处于弥留之际的样子曾经深深地吓着了陈生,但时间久了他就习惯了。女人一旦翻腾起陈生家的旧物,眼神就顾盼生辉,仿佛她掘到了金子一样,虽然说有些东西她已经翻腾了好多次。
晚饭一过,杨秀就去折腾旧物,陈生便到邻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了他回到家,女人已经钻进被窝了。陈生就不满地嘟囔:“你老是先睡,咱们怎么有孩子?”于是不由分说弄醒她,长驱直入侵犯她。杨秀从头到尾唉哟叫着,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然而陈生三年多来把最好的力气都使上了,却是劳而无功。杨秀的肚子仍然瘪瘪的,因消化不良常常发生咕咕的叫声,陈生便怀疑她怀了一窝鸟。
陈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时会发现杨秀擎着根蜡烛在仓房里东翻西翻的,样子像只老鼠。旧棉絮、废铁丝、玻璃瓶,甚至连生锈的农具都能使她振奋不已。她浑身上下被灰尘笼罩着,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陈生常想杨秀比他小二十岁,还处在玩的年龄呢。他娶她的时候已经三十八岁。当媒人把这个又黄又瘦的丫头领到他面前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胖女人。以他与女人交往的惟一一次经验,他觉得那样的女人禁闹腾,搂在怀里热气足。那三千元的付出并没有使他称心如意,是他颤栗的惟一原因。后来媒人说,胖女人都被那些出更多钱的人给领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过杨秀比你陈生小二十岁,是个黄花闺女,这不是白白捡了大便宜?再说未必胖女人才好,鸡肥还不下蛋呢。陈生觉得这是命,于是就听了媒人的话,到集市上买了一挂鞭,两朵红绒花,一床绿色和粉色的被面,还有崭新的暖水瓶、脸盆、镜子等东西,把杨秀娶回家。接着,他又在第二年春天抓了一头猪崽和十几只鸡雏儿,由杨秀在家喂养。
杨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会比较好看,因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后日瘦一日,仿佛在为陈生节衣缩食。她吃起饭来总是心慌意乱的,一副累极了的样子,握筷子的手恹恹无力,陈生就逼她多吃,直吃得她眼里涌上眼泪,一个劲地打干嗝,陈生这才不再强迫她。每当杨秀多吃了一点,他就备受鼓舞,仿佛看到一双稚嫩的小手就要来抓挠他的胡子了。
邻居们见杨秀从不出来串门,就问陈生:“她整天在家干什么呀?”“想她的娘家吧。”陈生随口说道。其实他知道杨秀生母早逝,父亲又续了弦,后母带来三个孩子,对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后也不容她,她没家可想。
“怎么还不见她显怀?”男人们开起玩笑来就肆无忌惮了,“没把种子撒错地方吧?”陈生就憨然一笑,说:“没错,她就是个瘦,长胖了就会有了。”王来喜的女人坐在房檐下流泪。这个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闲着,手中穿着一串辣椒。她见陈生进来,擤了一把鼻涕说:“你不能把马给宰了,我还没同意呢。宰了马,地里的那些活谁帮着干?”“马现在还淌泪?”陈生问。
“不淌了。”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都是清早起来时淌。”陈生便朝马厩走去,打算看个究竟。“来喜遛马去了,给它散散心。”女人抹干了眼泪,对陈生说,
“自己找个地方坐吧。”陈生并没有找地方坐,他还是到马厩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里的草,用手一摸比较干爽,放到鼻子下也没闻出霉味,这才放心地又去看墙角装豆饼的袋子。豆饼也新鲜着呢,陈生尝了一小块,觉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马不会消受不起的。至于饮马的水桶,陈生将其中的剩水舔了舔,没觉出什么异味,陈生就兀自叹息一声,说:“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说淌泪就淌泪了呢?”陈生便想这匹马兴许是老了,走到穷途末路了,因而感伤落泪。陈生出了马厩去问王来喜的女人:“这马多少岁了?”
“九岁了。”王来喜的女人说,“生小回的那年它来的。”“九岁也不算太老。”陈生说完,见一个空的鸡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没地方坐,就把鸡食盆翻过来,一屁股坐上去。
王来喜的女人慌忙说:“陈生,这鸡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儿都薄了,你把它给我坐塌了,我用什么喂鸡?”说着,她飞快脱下一双鞋,将它们甩给陈生,说:“垫着我的鞋坐吧。”陈生吓得一耸身站了起来,他举起空鸡食盆,将底儿对着太阳,看看有没有光从背后漏过来,见它仍是完好无损的,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处。
陈生把那双鞋并排摆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层底的灰布鞋,布已经被刷洗得耸起无数纤维,毛茸茸的。因为这鞋刚从女人的脚上下来,还留着她的体温,所以陈生觉得一股热气从屁股底下窜了上来,令他耳热心跳,仿佛他坐着的是女人的一双奶,这种预感使他不由自主地欠着屁股,惟恐压出奶水来。由于坐得矮,陈生只能高高地支着腿,他缩着粗脖儿,眯缝着眼,两只手松松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模样。王来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只管放稳屁股坐,这鞋皮实着呢,不怕压。”陈生在她的鼓励下便放任自流地坐实在了,他立刻觉得一股奶水“8———”地冒了出来,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那鞋又没长牙,咬着你的腚了?”王来喜的女人说,“你‘咦’什么?”“我坐出奶水来了,你不让我‘咦’行么。”陈生很认真地说。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想着杨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个睡,你不能老让她缠着你。”陈生抬了一下眼皮,轻轻 “唔”了一声。
“你就别给她编那些东西了,她在那儿该使的该用的缺不了。你该为自己想想,你都过四十的人了,家里还没个暖被窝做饭的,你就不想再找一个?我们都帮你打听着,有合适的就给你牵个线。你自己也要积极点,到外面做工时碰到中意的就献点殷勤。” 陈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这时王来喜的小儿子小回挎着半篮豆角回来了。他穿着双露着脚趾的鞋,见到陈生就扮鬼脸,说:“陈生,我问问你,你那年进城告状是怎么告输的?他们是怎么把你给撵回来的?”陈生抬起头,刚要说什么,王来喜的女人就光着一双大脚站起来,她喝斥小回:“怎么摘了半篮就回来了?再去把它给摘满,越学越懒了!”小回龇了一下牙,说:“我渴了,回来喝口水还不行么?”“你不是带水了吗?”“我喝光了,这天多热呀,那点水哪够我喝!”小回理直气壮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陈生说:“你看你们家,没一个人是闲着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地里干活,你还不知足,让他们一个个累死你就高兴么?孩子口渴了,回来喝口水你还说他,我真是不想再进你家的门了。”王来喜的女人并不恼,她淡淡地说:“陈生,孩子不能惯,他们从小干活就投机取巧,长大了哪能有力量顶起门户过日子?”陈生却按他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就说你们家的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让人给耍。你说我就是闹不明白,人怎么还要花钱玩!那些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看着就不顺眼!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几个钟头,累得一身的汗气,挂着满身的白霜,可那些来玩的人坐在爬犁上还又笑又唱的!” 陈生越说越气,他的胸脯不由剧烈地起伏着。
“还不是为了挣游人的几个钱。”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大冬天的,来喜也陪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容易吗?”“那马还有个不淌泪?”陈生说完,又一顿头“咦”了一声。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经湿透了。他见了陈生仍是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怂恿他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陈生领会了他的意图,不忍心让小回失望,就说:“我那年进城告状,还不是因为那个运动会?老天爷不长眼,那年冬天没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结果呢,花钱买雪往山上背,铺了薄薄的一层还让西北风一夜给刮没影了。结果又去别处弄雪雇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几十万块钱。你说为了玩就花好几十万块钱,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话了?这些钱能给多少得病的人开刀?!我就告他们去了!”陈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说。不过他把鸡屎拍在了掌心里,他也不在乎,就势往裤子上一蹭,气咻咻地说:“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没钱开刀就得等死。他们只看重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却不管要死的人,这像话么?!”陈生越说越激动,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一双鞋已经从他屁股底下滑了出来。
“就是,这些人该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挥舞着胳膊说,“不过怎么就告输了呢?”
“他们说我脑筋有问题了,你说我的脑筋怎么会有问题呢!”陈生终于被怒火给顶得站了起来,他跺着脚说,“那年咱镇上来个挑着担子卖鸭梨的,他卖六毛钱一斤。我给杨秀买了四斤梨,这就是两块四毛钱,我给他五块钱,可他偏偏找给我两块八,多找了两毛,我还给他,他还生气,还教训我,说他虽是个卖梨的,但不要别人施舍。我就问他四乘六等于多少。”陈生拍了一下大腿说,“他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四乘六不是等于二十二么?你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连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王来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稳手中的活了。
陈生用手轰了一下朝他飞来的一只绿头苍蝇,接着说:“你说我的脑筋怎么能有问题呢?我不糊涂,什么事心里都有谱儿!”“那你告状时是怎么跟城里的官官说的?” 小回问。
“我先说让他们赔我媳妇,他们就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杨秀得了重病,因为没钱,住不起院,开不起刀,只能在家硬挺着,就把一个大活人给挺死了。你们有张罗运动会的那些钱,能给多少个人开刀,杨秀就死不了了。后来他们就笑,笑得一个个像摊稀泥一样,再后来、后来———”陈生嗫嚅着,脑门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就、就说为了、这个玩,城里的马路、都、都加宽了,还有、还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后,然后……”小回恶作剧地说:“然后他们不就是问了你的名字,又问你在哪儿住,给咱们镇子打了***,派人领你回来,说你疯了,是不是?”“小回!”王来喜的女人正言厉色道,“快滚回地里干活去,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没把陈生逗过瘾,接着说:“谁说杨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时给她编东西吗?”
陈生歪着脖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什么地方,双手空空垂着,这回不仅额头流汗,鼻涕也出来了,他哆嗦着嘴唇,说:“就是,我得回家了,给杨秀的缝纫机还没造完呢———” 陈生说着移动脚步,可他前进的方向不是门,而是篱笆,他被挡住去路,他自言自语着:
“这是怎么了?”这边王来喜的女人已经把陈生坐过的那双鞋捡在手中,当做手榴弹投向小回。一只打在他胸脯上,小回颔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只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鸡的冠子一样腾地红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来,带着哭腔说: “别人都逗陈生,我逗逗怎么就不行了?”
“你这个没大没小、伤天害理的东西!”女人光着大脚板,噼里啪啦地朝小回冲过来。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时连篮子也没带,他是否还会去摘豆角,只有追随着他的阳光才会知道了。
陈生被王来喜的女人给领到门外,女人急得连鞋也没顾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对陈生说:“你别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来时我揍他!”陈生甩了一下手说:“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会走到河里去,你送我干什么?你的辣椒不是还没穿完么?还有你们家的马,一会儿它回来再淌泪怎么办?你这么多的事,还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陈生唠叨着,放开脚步往回走。王来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还是路,就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陈生的晚饭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饼,陈生足足吃了六张,吃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屁来,惹得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嘻嘻地笑。付玉成是个木匠,很瘦,但却娶了个胖老婆,这曾让陈生艳羡不已。然而这个肉乎乎的女人一连气生下了三个丫头,管计划生育的人让她去结扎,吓得付玉成带着老婆去外省的亲戚家躲了半年才回来。回来时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开春时倒是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畸形儿,头比正常婴儿大三倍,胳膊和腿却很细,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懂,都三岁的孩子了,连爸妈都不会叫,愁得付玉成白了头,而他的老婆则瘦了很多。他们再也不敢继续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们家做对,再送给他们一个累赘。别人都叫这孩子
“付大头”。陈生很喜欢逗弄他,他也认得陈生,一见陈生来了,嘴角就流涎水,因少见阳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挠的样子,陈生就会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头的涎水揩干,俯身吧吧地亲他的脸蛋。
付大头眼睛很圆,头上的几撮茸茸的黄毛还是从胎里带来的,他不再长头发。他的三个姐姐很喜欢他,平时老搔他的胳肢窝,虽然他没什么反应。她们还争着给他喂饭和洗脚,全然把他当成了个卡通玩具。不过轮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个姐姐都捂着鼻子跑了,处理此类事的永远都是付大头的妈妈。她常常是一边擦屎一边擦自己的眼泪,有时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苍蝇往那儿飞。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头是个畸形儿,所以开始时都喜欢来付玉成家看这孩子,完全把他当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兴,每天早早就关门闭户。孩子们在家长的教育下也觉得老去看付大头会使付家的人难受,于是就都不去了。但陈生是可以去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全镇最不幸的人。一个最不幸的人去看一个不幸的人,那个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到了一缕曙光。所以陈生一来,付家人就给他让座、端水,有时还留他吃饭。陈生也不客气,让吃就吃。不过那些饭基本都是他给赶上的,没有单独是为他准备的。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付玉成却常常打发女儿去请陈生,炖了一锅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几张糖饼,都不会让陈生错过口福。有时付玉成会请陈生喝几盅,喝过酒后就说自己命苦,打小没了娘,生了三个丫头,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废物,他担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后,付大头会没人管,“早知真不该生他。”末了总有这句话像供品一样庄严出现。陈生便梗着粗脖很仗义地说:“你放心,你们俩死了我管付大头。你们明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陈生抱付大头,这孩子不得抱,一颗大头沉得陈生都托不住,弄得他手忙脚乱,惟恐那头稍稍一偏就会挣断细脖子而落到地上。因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总是把牵着它的蔓儿扯得越来越细,最后是那瓜彻底脱离了蔓儿。陈生可不想让付大头的脑袋那样和脖子分了家。所以付玉成再让他抱时,他总是倍加小心,结果那孩子流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弄得又湿又粘的,洇出股馊味儿。付家人见陈生能把付大头抱在怀里了,就怂恿他抱出门,去河里玩,看看付大头进了水里害不害怕。陈生就咬着舌尖缩着肩膀说:“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怎么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们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说。
“你们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怪罪的。”陈生说,“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带出去给淹死了,你们还不得想他想出毛病来?”陈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头给喊来吃土豆饼的。陈生吃完,还喂了付大头一碗蛋炒饭。付玉成不让儿子吃土豆饼,嫌他卧在炕上不消化,夜里会因肚子胀而吭唷乱叫,扰得一家人都睡不实。但陈生觉得付大头应该尝尝土豆饼的味道,所以喂过他蛋炒饭后,陈生还伸出钟乳石般的舌头让付大头来舔,他自认吃了六张土豆饼,舌头上凝滞的土豆饼的味够醇的,可付大头偏偏不舔,害得陈生伸累了舌头,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头的脸上。付大头大约以为那涎水是泪水,嗷嗷地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付大头虽然年幼,但哭声却跟大老爷们似的,粗哑得很,极具沧桑感,以致于邻居曾误认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为他叹息同情。“唉,他这辈子真够可怜的,养了这么个傻儿子。”所以付大头每每哭过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镇子里碰见听闻了哭声的人,人家就会劝他:“唉,老付,摊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坏了怎么好?”付玉成也不解释,他觉得那跟自己哭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父子间的不幸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黄连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难有多么深重。黄连德家也生了个傻子,不过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岁,能帮黄连德放放羊,虽然他放羊归来常常把羊丢下两三只,害得家人回头再去找,但总算没有傻到一无是处的境地。黄连德平时青黄着脸,皱着眉头不爱说话,一碰到付玉成却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殷勤备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见到黄连德,远远瞥见他的影子就要绕着走掉。这也使得付玉成发誓要找到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见见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减缓一下,让他在残酷的生存面前还有喘口气的机会,结果陈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层下的青蛙一样,被他生生挖掘出来。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与悲凉境遇使付玉成获得了某种安慰。
付大头很少当着陈生的面哭,他以往展览给陈生的都是会心会意的笑容。所以付大头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来,陈生便有些慌乱。他先是哄,给他拿闹钟看,还煞有介事地动手上弦,将闹钟贴在付大头的耳朵上,让他听时针有力行走的“咔嗒”声,然而付大头却不为所动;陈生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吓唬他有条饿狼正从山上下来,他再不歇了哭声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肚子里,把肉咬成泥,而把骨头嚼成渣。可付大头依然我行我素,哭声如群山般连绵不绝。陈生见他软硬不吃,就怀疑自己可能突然长了犄角或者满脸生了麻子,连忙唤付玉成的二丫头把镜子拿来。陈生单身时,偶尔还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妇的可能性还有几成。自他和杨秀结婚后,陈生就不看镜子了,因为杨秀就是他的镜子,杨秀会说:“你的眼皮怎么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吧。”杨秀也会说:“你的胡子该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见你还会喊爷爷。”杨秀还会说:
“咦,这些天你怎么瘦了,今晚就别往我的被窝钻了。”陈生透过杨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杨秀死后,陈生就把镜子放在枕头底下,因为杨秀爱照镜子,他认为活生生的杨秀还藏在那里。所以他一挨枕头就常常梦见杨秀,有时她在淘米,有时在打干嗝,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翻腾破烂。
付玉成的二丫头把一面萝卜大的镜子捧给陈生。陈生没有看见犄角,也没发现麻点,这使他放了心。但他面前的这个人却使他有些陌生,脖子粗粗的倒没有变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皱纹怎么那么深了?还有那嘴唇,怎么起了一层老茧似的白花花的皮?至于那粗粝的胡子,它怎么变白了?陈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镜子,捧着头号啕大哭。他这一哭倒把付大头的哭声给止住了。陈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地暗,付玉成怎么也劝不住,只能由他去。陈生最终哭累了,他抬起腿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于他不看路,踢翻了一盆水,还踢飞了一只凳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陈生说:“今天我是怎么了?王来喜的娘们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让嫦娥给搬到月亮里了不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轻声嘱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我丢不了。”陈生说,“我闭着眼都能到家。”“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去看别人打牌吧。”付玉成说。
“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杨秀该着急了。我给她的缝纫机也没造好,她恐怕都生气了。”陈生边说边出了屋子,他一到屋外就被月亮吓了一跳,因为它圆满得把牛乳般的光芒铺了一地。陈生就拣着栅栏旁的阴影走,他怕把均匀散布在路中央的月光给踩出疤痕,那样路就不好看了。陈生的衣袖常常挂在栅栏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所以一到家门口就有一种探险归来的快感,他哑着嗓子冲屋里喊:“杨秀,我回来了,今天的月亮真明呀!”他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黑暗。他从城里告状归来后就不锁门了,因为他确信杨秀还在屋里。杨秀没有答应,倒是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你又去看人家打牌了?今晚谁抓王抓得最多?”陈生夏季种地,冬季出去打零工。由于缺碘,他不仅脖子粗,腿也是罗圈的,这使他走起路来总给人一种骑着什么东西的感觉。他吃饱了喝足了最喜欢摩挲脸,仿佛他的脸是花蕾,一经摩挲就会露出盛开的笑容。虽然他平素表情有些木讷,但若是听见放映队来镇子了,他就会神情活跃起来,逢人就会问:“要演电影了,知道演啥么?”别人知道陈生喜欢看带点男欢女爱情节的影片,于是就逗他:“演搞对象的呗。”陈生的脸就立刻红了,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非要帮答话的人干点零活不可,劈柴、钉仓棚或者起猪粪等等。看电影的时候,他总是夹个小板凳早早就去了场院,有时天还没黑,银幕也没挂起来,陈生就到镇政府的食堂去偷看放映员吃什么饭。他个子矮,扒着窗户向里看时必须踮着脚,有时里面灯影昏暗,他看不清吃些什么,就把脚给翘酸了。灶上的师傅若是刚好出门泼一盆脏水或者丢一些垃圾,就会看见企鹅一样的陈生,便吆喝他:“陈生,你也进来吃吧!”吓得陈生跌倒在地,然后迅速爬起来,一溜烟地跑掉。他看电影时总是坐在第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很。每逢银幕上的人拥抱或者接吻了,场院里就会突然静寂下来,人们都在耳热心跳、敛声屏气地欣赏,只有陈生,他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暧昧的笑声,一如他在牌局上看到了某个人抓来了王一样。有时那电影干瘪得很,没有一点有情调的内容,陈生看后就万分失落地叹息:“这样的事怎么也能上电影?”有一回电影上的情调倒是很足,那是部译制片,男女主人公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亲昵的镜头,陈生就几乎是从头嘿嘿地笑到尾,其间还自言自语地说:“你看人家活的!”不过影片即将结束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骤起,幕布被刮得波浪似地抖动,男女主人公拥吻的镜头也就一波三折地呈现。陈生没有看真切,待放映结束后他就赖着不走,非要放映员把结尾给他重放一遍不可。放映员恶作剧,就把那个镜头给他定格了,陈生望着银幕,分外伤感地说:“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人怎么就不活了?”有关陈生的笑话还很多,所以外出找活干的民工总爱带上他。陈生干活实在,又常出惊人之语,给他们在异乡的劳作生活增添了许多欢乐。不过杨秀在世时陈生不乐意出门,他怕杨秀错过了怀孕的时机。以致有一次在外地给一个有钱人家的老母亲修墓园,修着修着陈生就扔下镐头不干了,他蹲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看着一双蝴蝶在嬉戏。别人就问:“陈生,你怎么了?”陈生说:“怎么了?你们看那对蝴蝶啊,他们耍得那么好,人怎么活得不如它们?我想杨秀了,我不干了,要回家了。”陈生说到做到,他抓起衣服,拔腿就走,回家去当那只雄蝴蝶。
杨秀的死深深刺激了陈生。他知道她的胃肠出现了毛病,但没想到会很严重。城里的医生说要尽快入院动手术,不能再耽误了。他们一听到几千元的手术费就吓得互相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陈生婚前攒的那些钱换来了一个杨秀,在他看来杨秀之所以弱不禁风,是由于那三千块钱太破烂的缘故。陈生手中的钱没有一张是崭新的,都是经过了无数人的手,被揉搓得皱皱巴巴,面目全非,有的生着霉点,有的印有油污或墨水的痕迹。这样的钱堆起来的杨秀也就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憔悴的气息。婚后他攒下的钱不足一千元,他还想着用这钱给杨秀请接生婆,给出生的婴儿买奶瓶、红兜肚以及拨浪鼓呢。然而病就像坏天气一样不由分说朝他们走来,无论你怎样都逃脱不了它的笼罩。陈生要去借钱,可杨秀坚决反对。她曾经拿着一根麻绳威胁陈生说:“你要是去借钱,我就去上吊。”陈生问为什么,杨秀说:“借了钱看完病我们怎么还?一辈子背着债过日子还不如背着病呢,我背着病都习惯了。要是病好了再背上债,我的病还会犯,那钱就算白白扔了。”陈生一听有些道理,所以也不坚持了。虽然说杨秀越来越单薄,但看上去并无死亡的迹象,依然能吃东西,喜欢折腾旧物,与陈生***时叫得像盛夏的知了。但陈生还是暗中努力攒钱,只要有给现钱的活,不管多苦多累他都去。他梦想着两三年内把做手术的钱攒足了,重塑一个脸上有红晕的生气勃勃的杨秀,那时他的孩子就会像一粒种子找到了良好的土壤一样破土而出。然而有一天晚上陈生从邻居家看牌归来,却发现杨秀突然死在了仓棚里,一盏油灯在门口的木墩上一摇一摆地亮着,杨秀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她的头发散开着,上面蒙满灰尘。地上除了碎布头、掉了底的鞋,就是早已霉烂了的半口袋玉米。陈生掰开杨秀的手,发现她的掌心握着几粒玉米,而鼻翼下沾着玉米的胞衣,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又像以往一样把这玉米放在鼻子下仔细地闻,确认它是否还能吃。陈生跪在杨秀身边,放声大哭着。他觉得是自己的愚蠢把杨秀的病给耽误了,他的贫穷使她婚后没有添置一样她想要的东西,而她身上的热气是被他一点点榨干的。陈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想像他这样落魄的人最好就不要养老婆,因为他无力与女人共患难。埋了杨秀,陈生就愈发不爱说话了。有一回放映队又来小镇,人们也没在场院发现一惯坐在首排的陈生。牌迷们怕他在家憋出毛病,就主动召唤他去看牌,陈生这才外出走动,不过神情颇为凄凉,走路愈发拐了。
杨秀死后半年,一个著名的洲际冬运会即将在离他们小镇不远的地方召开。那是一个拥有著名滑雪场地的比他们的小镇大得多的镇子,陈生每年都要去那里几趟。随着那个镇子名气的日益显赫,来此度假观光的人就络绎不绝。他们大都是来滑雪和狩猎的。滑雪倒是千真万确的,但是狩猎只是流于形式,因为只有一群傻狍子在山上被放养着,就是它们,也不许游人开***射击。即便如此,游客也觉得在深山密林里煞有介事地转上一圈寻找猎物是顶顶刺激的事。洲际冬运会惊动了省城的领导,他们三番五次来此考察,从赛场设施到饮食起居,无一疏漏,那个镇子也因此空前活跃起来。陈生被一个熟人叫到那里打零工。他先是在饭店帮厨,然后又去清理赛道。那年冬天的雪少得可怜,赛道上的雪稀疏得像八十岁老翁的白发,大赛在即积雪却很渺茫,老天又没有降雪的欲望,大部分的天气都是苍白的晴朗,偶尔有阴天,不过轻描淡写地飘下一层清雪,仿佛七仙女的裙裾稍稍曳了一下地。赛事迫在眉睫,组委会只好采取紧急措施,组织人力到几百里外大雪丰盈的一个村庄去取雪,用卡车运来,倾覆在蜿蜒起伏的赛道上。不幸的是,当夜一场狂风把那些珍贵的积雪从赛道上吹得无影无踪。组委会只得再次组织人力将雪运来,这回他们把雪装进草袋,一袋袋背到山上,并不撒开,等开赛时再铺开,不然怕会重蹈覆辙。幸而雪不会腐烂,能安然待命于草袋中。陈生也是背雪队伍中的一员,他每每把一袋袋雪背到山顶上的时候都要跟自己说一句:“咳,他们开会,我们挨累,真是的。”不过这次背雪使他挣到了一些现钱,他就用它们买烧饼和红肠来吃。待到比赛开始的那天,陈生已经回到了小镇。他从镇长口中得知为了那些雪,前前后后竟然花掉了几十万元,他的心便开始哆嗦了。及至他从电视上看到所有的运动项目不过是一些穿戴鲜艳却显臃肿的人在雪道上滑来滑去,或者由高空俯冲而下做出几个旋转动作,陈生便愤怒了,他想这些招式不就是一个玩吗?一个玩就如此兴师动众,如此豁出血本地投资,这世道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那几十万元能给多少像杨秀这样的人动手术,结果他算出会有几十个,他就更加怒不可遏,觉得现在的风气太坏了,他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就满怀忧忿地进城告状。他原来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杨秀,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不是罪魁祸首了,他充其量只能算个帮凶。结果他颇费周折找到了告状的地方,理直气壮地阐明理由,满嘴溅着唾沫给人家讲是非曲直、善恶美丑,别人却一个个笑得一溜歪斜。他们说为了这个洲际冬运会,从国家到地方都格外重视,很多人都捐了款,只为了把这次运动会办得成功,它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名誉问题。陈生越听越糊涂,他就喘着粗气说:“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这些都是歪理。我也在电视上亲眼见了,不就是玩得花哨点么?玩上天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得落到地上过日子?”人们见他言行怪异,便怀疑他的精神有毛病。其中有一个人问了陈生所住的小镇的名字,然后悄悄到别的办公室拨通了这个镇子的***。接***的是办事员,他一听说陈生去告状了,就慌得找来了镇长。镇长来后又拨通了城里的***,问明事情原委,知道陈生告的不是自己,就安心地对那人说:“陈生这人魔症,他的话你们别当真,我派人把他接回来,你们先把他看好,别让他上街时撞上了汽车。”刚好费青林的女儿要结婚,他还想着进城去办点陪嫁的东西,镇长就差他去接陈生回来。结果陈生遭到奚落后情绪一落千丈,费青林去买东西时陈生就呆呆地躬着背坐在旅馆的床上,连水也不喝一口。当费青林背着花花绿绿的嫁妆领着陈生出现在镇子的时候,刚好李泉要为老母亲的八十寿辰宰一只大鹅。李泉在门口提着肥鹅,哆哆嗦嗦地不敢下刀。陈生上前一手接过鹅,一手夺过刀,将鹅颈飞速地拧了个圈,就像女人盘扣子一样地熟练,然后“嗖———”地一下抹了鹅脖子,顷刻就使它气绝身亡。那鹅被“噗———”地掷在地上时都没有扑腾一下,可见陈生用刀用得恰到好处。围观者不由自主地啧啧惊叹,因为陈生以前连自家的鸡都不敢宰。陈生却一脸不屑地对李泉说:“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宰个鹅还哆嗦,你还能干什么?”李泉只能赔着笑脸说:“是、是,我什么也干不了,是个大废物。”陈生又对围观的人说:“以后家里有了难宰的东西,就给我递个话,我一刀就把它解决了。”他还把手腕用力向上一抖,做了个干脆利索解决的动作。李泉的老母亲虽然八十岁了,但味觉灵敏得很,她只尝了一块鹅肉,就豁着牙对家人说:“这鹅是谁宰的?宰得这么嫩?”
从此后,陈生就自然而然成了镇子里的杀生人。而且他还爱打抱不平,以前他碰见别人吵架总是抄着袖子绕着走掉,现在他一旦察明哪方是受委屈的,就会挺身而出。而在次年的夏天,陈生就开始用钐刀把青草斩断,背回家晒得半干了,给杨秀编各式各样的东西。他确信他的女人回来了。他总是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编,青草在他的膝间郞'跳荡,仿佛唱歌一般。
苦艾村是陈生每年打零工去得最多的地方,这个村子有百十户人家,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村委会的门楼是明***的琉璃瓦的,柱子则是大理石的,气派得很。有个人家的鸡舍甚至也用琉璃瓦封顶,使陈生觉得住在里面的鸡应该下金蛋才是。陈生到这里干活都是拿现钱,所以很乐意来。陈生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也是在苦艾村,那年他都三十五岁了。他给一户姓陆的人家铺水磨石的地面,主人答应给他一百元钱。陈生干完了一天的活,又吃饱了饭,打算领到工钱后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他外出打工都是住在别人家的仓棚里,主人扔给一床旧棉被,随便铺在地上将就几夜就是。由于仓棚多是储存粮食和放杂物的地方,所以气味不好,老鼠也多。有一回老鼠就咬着他的手了,因为那手上沾着红薯渣。仓棚没有灯,住在里面黑咕隆咚的,就盼望着一觉醒来能早早看见阳光。陈生每每经过黑暗的煎熬推开仓棚门的那一瞬间,就会觉得从门外涌进来的天光像一只刚被煮熟而剥了皮的大鹅蛋,青亮得很。当然若是有一同打工的伙伴住在一处就好了,他们会并排躺着讲话,讲累了就睡了。然而大多的时候他们是没伴的,大家到了苦艾村就各打各的工。你为东家打井,他可能为西家修门楼。不过他们最后会约好了回家。陈生那次就是独自住在陆家。月亮已经在空中滚了两小时后,陆家的女人才进仓棚给陈生送被子。那是秋天,夜很凉,空气中有股霜味。飞蛾在仓棚里起起伏伏的飞翔声不时传来,它们的翅膀越来越脆弱,最后是失了翅膀,跌到地上再也飞不动了。陈生若是在黑暗中听到飞翔声突然消失,继而地面传来虫子蠕动的声音,他就会自言自语地说:
“咦,掉了膀了吧,完蛋了吧?”陆家女人把被子扔给陈生的时候,这个女人丰腴的身姿被门后的月光给映照得灿灿生辉,她就仿佛一截刚收获的粗壮的甘蔗一样戳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甜香气。陈生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和你睡。”女人一点也没觉出意外,她沉静地说:“那我就不给你一百元的工钱了。”陈生不假思索地说:
“行。”女人说:“我就来,先进屋跟孩子他爹说我出去串门了,回来得晚。”陈生喜出望外地在黑暗中刚刚铺好那床被,女人就返回来了。她返身把仓棚的门闩好,然后飞快地脱衣服。陈生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一件件衣服“噗———噗———”落地的声音,他想女人就跟飞蛾蜕去翅膀一样。陈生却依然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女人脱光了衣服,她挨到陈生面前,说:“你还让我帮你脱?快点,我要冷死了。”陈生就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脱衣服,然后一把将那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女人搂在怀里。他只觉得一条丰满灵活的大鱼被他给网住了。女人那双蓬勃的奶在他的胸脯下像松鼠一样一拱一拱的,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幸福使他深深地迷醉了。他很快就分崩离析了。但女人很有经验地使陈生重整旗鼓,让他比较持久地享受着这种快乐,这使他暗中发誓一定要娶一个胖胖的女人。在那以后,陈生又好几次来陆家找活干,希望能重温那种令他战栗的快乐,然而陆家女人对他格外冷淡,总是说家里没活干,陈生只能悻悻走掉。后来陈生想明白了,女人陪他,是因为那一百块工钱。没有工钱的利益了,她自然不会再陪他。所以陈生就省吃俭用地攒钱,想着娶个老婆回家天经地义地睡。他把三千元钱递给媒婆所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要个胖的。”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仿佛刚从地狱钻出来的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难怪他当时要失望得哆嗦不已呢。
陈生这次来苦艾村不是打零工,而是打架。他和李三章一起来的。他们从长途汽车一下来,就被另一辆飞驰而过的重载货车所挟带的灰尘呛得直咳嗽。李三章冲着那辆卡车的屁股骂了一句“操你娘”,陈生也跟着骂了一句“操你娘”,然后他们就朝村西头疾步走去。苦艾村的人都认识陈生和李三章,见了他们就问:“是谁家的活?”他们只是朝西头指指,并不搭话。别人见他们脸上阴云密布,知道来者不善,就悄悄跟在后面看他们去哪家发难。陈生穿着最破烂的一件衣裳,他怕把好衣服打破了,没人为他缝补。这使他看上去更为潦倒和衰老。李三章边走边问他:“陈生,你记住我的话了么?”陈生就有些不耐烦地说:“记住了,记住了,你一说要工钱,他要是给,咱们就好说好走;要是他耍赖,我就揍他,揍他的屁股和胸,不打脑袋,也不踢他的裤裆,弄坏了他的种子就不好了。”李三章又嘱咐道:“他要是求饶了,给工钱了,你就立马住手,记住了?”陈生这回停住了脚步,他涨红着脸梗着脖子说:“三章,你当我是傻子,一句话要给我说八遍,就是狗都不稀得听了!”李三章连忙拍了一下陈生的肩膀,说:“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遇事就慌张,我其实是给自己提个醒儿。”陈生听后又开始向前走了,不过他嘟囔道:“你给自己提醒怎么还说出声来?”李三章领着陈生雄赳赳地踏进马子元家的院子。墙西头拴着一条大狼狗,它竖着耳朵汪汪汪地上蹿下跳地叫起来。陈生顿住脚,冲狗吆喝道:“再叫,我就割掉你的舌头!”狗哪明白陈生的恫吓,叫得越来越凶,陈生便随手拿起一只南瓜朝狗砸去。狗没砸着,倒是把南瓜砸碎了,它四分五裂地开了花,连莹白如玉的籽都迸出来了,狗就愈发叫得嚣张了。这时李三章及时提醒陈生:“咱又不朝狗要钱,随它叫去,别理它。”陈生跟着李三章挺进屋子。马子元听到骚乱已经穿鞋下炕了,他的女人正在灶房发面团,听到响声端着面盆就出来了,她的脸上挂着面粉。
李三章对马子元说:“我的工钱你给我补齐。”马子元的刀条脸拉长了,他说:
“我都给你了,你休想讹我。别以为我们苦艾村的人有钱,就得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告诉你,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三章说:“你到底给不给?”马子元啐了口唾沫,一抹脸说:“不给!”陈生看到李三章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时机已到,就一声不吭地走到马子元面前,一拳头就砸在他的鼻子上,立刻就打下一摊鼻血,把他的浅色衬衣给染上了血渍。马子元“嗷———”地叫了一声,他的女人失手撇下面盆哭叫:
“不好了,打人了!”陈生把马子元踢倒在地,然后让他脸朝地,陈生稳稳实实地骑在马子元身上,使劲地打他的屁股。由于他骑在马子元的腰部,打他的屁股还要回手,不得打,陈生灵机一动就掉过身子,倒着骑马子元,这样打起来就得心应手了。陈生边打边说:“我叫你不给钱,你这黑心烂肺的王八蛋,你还想当旧社会的大地主是不是?!”
李三章嬉皮笑脸地坐在炕头,他盘着腿,顺手拿起炕头的半碗豆浆喝着,一派逍遥。这时马子元的女人上前用一双沾满了湿面的手来挠陈生的脸,陈生一抬脚把她踢翻在地。她坠地的一瞬跌出一个响屁,惹得几个在窗外看热闹的人笑起来。她不屈不挠地爬起,又一次冲上来挠陈生的脸,这回陈生飞起另外一条腿把女人踢翻在地。女人号啕大哭着:
“要出人命了!”而她的男人则在陈生身下蚯蚓般蠕动着。这男人好赌,身上的力气跟蚂蚱一样微弱。他赌博的手气总是很好,所以不用劳作也过得殷实富足。李三章一个月前给他家新盖的偏厦子做内部修理,抹墙面、垒灶台、铺地板等等,足足干了一个星期。说好了包吃包住之外,给他二百八十元的工钱。可马子元验收活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眼,非说墙面抹得不匀,那些坑深得燕子都能来做窝;说灶台垒矮了,烧火时恐怕要往出燎烟;还说地板铺得缝隙太大,小孩都能顺着缝儿往里撒尿。这样他就少给了李三章八十块钱。李三章垂头丧气拿着二百元钱回家后,每天都觉得窝火。尤其是他种的几亩土豆,由于种子没选好,一棵棵秧子又黄又瘦的,他试着抠了几盘土豆,没一个匀称的,全都窄窄的苦巴着脸,上面长满黄痂,就像害了天花一样。看来他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汤了。他越想越憋屈,也就愈发觉得那八十元的可贵。他开始算计八十元钱能置办什么东西,后来他想明白了,若买面可以买五袋,买豆油可以买二十多斤,买散装的白酒可以买两塑料桶。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既丢了面粉,又丢了豆油和酒。他开始筹划要回那八十元钱。他知道对付马子元这种无赖只能动武的,他想起了陈生。陈生打人不犯法,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疯子。自己只要前去督阵,袖手旁观即可。所以那天晚上他就去找陈生了,陈生听后义愤填膺,拍着胸脯说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随时准备出发去苦艾村讨钱。李三章又把在马子元家干活时,马子元讲究陈生的话告诉给他。马子元说,陈生没有媳妇怪可怜的,干脆送给他一只小母羊,让他夜里去睡好了。陈生听后暴跳如雷,直嚷着要连夜进发苦艾村,把马子元的脑浆打出来喂猪。
陈生骑在马子元身上时又想起了他羞辱自己的话,所以下手就更重了。他说:“你才睡小母羊呢,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喝人血的小鬼!”马子元的老婆见自己的男人气息奄奄,围观者又不上来拉架,知道自家人缘不好,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吃眼前亏,就返身从后屋取来一百块钱,举着钱对李三章说:“给你那八十块钱,留着买药去吧!你现在立马找给我二十块,然后你就拿上这张钱滚蛋!”李三章灵巧地蹦下炕,眼疾手快地抢过那张钱,说:“我和陈生来往的路费就包括在二十块钱里了,还找给你个屁!”
说着吆喝陈生罢手。陈生还沉浸在让自己睡小母羊的情节中,所以起身时又使劲踢了马子元几脚,咒他:“下回耍钱让你输,输得你连条裤衩都穿不起,小母羊都不让你睡!”
他们带着一种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威风八面地走出马家。围观者一哄而散。陈生和李三章疾步走上公路,当他们路过小卖店的时候,陈生突然撞见陆家的女人敞着怀提着一瓶酱油从里面出来。她看见陈生,从嘴角挤了一个笑,然后用闲着的那只手扣了一下衣襟。陈生觉得她没有把头发梳好,乱蓬蓬的。而且她瘦了很多,眼皮耷拉着,不知那满身的热气都去哪儿了。陈生愣了一下,李三章就揪着他的衣袖说:“快走,别在这停了。”
他们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徒步从苦艾村朝滩头村走去。这两个村子相距二十里,他们要赶到那里去吃午饭,然后从那里搭车回家。由于临近正午,太阳照得很厉害,陈生头晕眼花、口干舌燥,他便想着碰到小河沟要下去喝点水。李三章捏着那张钱,把它甩得哗啦哗啦响。他打着口哨对陈生说:“哼,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他再挺一会就会尿裤子了。”陈生却不搭话,他看见陆家女人陡然瘦成这副样子,心中有些伤感。他还记得陆家女人抽身离去的那个夜晚,他无限陶醉地躺在仓棚的地上,看着饱满的月光从门的缝隙一根根探进来的情景。它们斜着身子,通身雪白,就像琴弦一样,仿佛随便一只手抚上去都会奏出温柔的琴声。飞蛾的飞翔声总是由强而弱,陈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他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月光被阳光所取代,然后他穿上衣服离开苦艾村。由于他用那一百元钱换来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他的白昼就捉襟见肘地清贫。他无钱买全票回家,只好用手中的几元钱坐到一个叫乐古的村子,然后在那里乞讨般地挨门挨户地要求打零工挣钱,有个人家挖菜窖用了他,使他得以顺利返回小镇。
李三章见陈生闷闷不乐,就说:“中午咱俩去喝狗肉汤,我一碗,你两碗!你今天劳苦功高!”陈生仍不搭话,他茫然地望着路边的田野,田野是绿的,没有白亮的水光闪烁,他觉得嗓子要干得冒烟了。
“你要是嫌两碗不够,就给你三碗!我豁出去了,谁让你这么仗义呢,真是够交情。”李三章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
陈生只顾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李三章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说:“陈生,你怎么了?你不要担心那个混帐马子元,你没把他打坏,他死不了,再说就是真把他打死,你都用不着偿命,算他活该倒霉!”这时从他们后方突突突地驶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是个穿黄背心的豁牙中年男人驾驶的,他拉了一车的鸡。李三章回头一看,见是苦艾村的张还山,就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哎———”张还山把车刹住,说:“你们把人给揍了,就这么悄没声地跑了?”李三章笑嘻嘻地说:“不跑还等着他给做俩菜喝两盅?”
说着一骗腿跨上车,屁股搭着车厢的铁护栏,而脚则伸向鸡群。那些鸡统统被别着翅膀,团团地挤在一起。李三章的脚侵占了它们的落足之地,于是就咯咯咯地叫起来,那些红冠子也竖了起来,就像花朵一样。
“把我们捎到滩头村吧。”李三章对张还山说着,然后招手唤陈生上车。陈生默默地走过来上了车,他把脚伸向鸡群后,照例招惹来一片不满的咯咯咯的叫声。
张还山说:“你们去滩头吃午饭?”“喝狗肉汤!”李三章眉飞色舞地说,“那个姓朴的朝鲜人家的狗肉汤味道真是鲜,吃了这回想下回!”张还山一踩油门,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叫着上路了。李三章知道张还山这是进城卖鸡。这些鸡都是家养的土鸡,正处于生蛋的时节,但鸡蛋的价钱远远没有土鸡的价钱高,所以这些鸡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正旺的年龄就被卖掉。它们无一例外面临着挨宰的命运。陈生一手把着护栏,一手则怜爱地去抚弄在他腿间摇曳着的鸡冠。李三章见陈生这副哀怜之极的模样,便觉得陈生的心眼实在是好,午间一定要好好犒劳他。如果他还想吃羊肉烩面,他也一定为他叫上一碗。
陈生和李三章被甩在滩头村的时候两脚沾满了鸡屎,这使他们走着土路却有要滑倒的感觉。后来他们在一处建筑工地的沙堆前把鸡屎蹭掉,然后去茶摊喝茶。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是远近闻名的拥军模范。她的茶摊干净整洁,价钱也便宜,一毛钱能喝一海碗。陈生喝了茶后觉得头不那么混沌了,但街上的一切景致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他也没有吃饭的欲望,虽然说太阳已到中天,仅有的几家餐馆都传来炒菜的声音和气味,陈生也不为所动。茶摊的老婆子认得李三章,她和李三章唠着家常,然后问陈生是谁。李三章就说:“陈生你也不知道哇?他就是那年冬天进城告运动会状的那个!”老婆子
“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摇着头说:“我看他挺实在的一个人,不像是告那种状的!”接着,她就苦口婆心地对陈生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那点觉悟都没有?那运动会是多大的事啊,全国人民都支持,你怎么就想不通?我跟你说我拥军拥了一辈子,只要是政府号召的事,咱就得积极响应,你说是不是?”陈生用散漫的目光觑了一眼老婆子,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你拥完军,他们吃你的奶么?”老婆子耳聪目明,一听此话气得拿起茶碗就要往陈生身上砸,口中骂道:“***!”李三章连忙上前夺下茶碗,然后贴着老婆子的耳朵轻声说:“他现在魔症了,他的话你气不得。”老婆子这才将信将疑地住了手,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捶着胸给自己顺气。
李三章怕陈生再出言不逊,连忙领他去朴纪顺的狗肉馆喝汤。陈生只喝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给李三章。李三章喝得满脸流汗,他说:“我一碗够了,先尽着你喝,你若实在喝不动,我再帮你。”陈生说:“我喝不动了。”李三章问:“你今天怎么了?”陈生叹了一口气,说:“老陆家的女人怎么瘦成那个样子了?”李三章就笑了,说:“你原来惦着她啊。我告诉你,她的子宫长了瘤子,一个月前把它切除了,人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当然就瘦了。”陈生问:“子宫是个什么东西?”李三章嘻嘻笑着说:“就是生孩子用的东西。”“那她以后不能生了?”陈生问。“别说不能生孩子了,就是做那种事可能都不太行了。”李三章说,“她以前胖得多稀罕人呀。”陈生一想这女人身上的热气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就痛心得掉下了泪水。泪水落进汤碗里,溅起了好几点油星。李三章不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来你喜欢这个女人呀!”陈生当夜赶回小镇后把青草质地的缝纫机搬回屋里,摆在窗台前。他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跟杨秀说话:“你想要的缝纫机也有了,再过些天给你动个手术,你就能好好过日子了。今天我跟李三章去苦艾村打人去了,有个人心眼不好使,扣人家的工钱,我帮他把钱要回来了。我还碰见了老陆家的女人,我以前没跟你交待过,我跟她睡过一回,她身上的热气可足呢。不过我跟外人只睡过这一回,还是在你之前,你就不要生气了。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女人把生孩子用的东西给弄坏了,割了,瘦得让人心里不好受,我在滩头村喝狗肉汤时都没有心情了。”陈生说着说着,眼泪就像被轰下山岗的一群羊一样冲下来,他听得脸颊有簌簌的响声划过。后来,他的鼻涕也跟着一股股往下流,他想自己的脸肯定糊涂得让人看不得了,于是就把被单罩在脸上。待到泪住了,鼻涕也止息了,陈生这才用被单擦干净了脸。但他并没有把被单从脸上挪开,他嗅到了一股咸腥的气息,使他怀疑自己变成了一条大鱼。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鳞片出现,他放心了。后来他想到自己弄皱了被单可能会惹得杨秀不高兴,就用双手抻着被单用力抖了抖。不料那被单太旧了,纤维已经磨薄,他不慎将其抻破了。透过这道口子,他看见天边有几颗闪烁的星星,它们就像萤火虫一样朝他扑来。陈生“咦喝”了一声,说:“我今晚不想要亮儿了,你们去别人家发光吧。”说完,陈生就闭上眼睛睡了。
次日又是一个阳光妖娆起舞的日子。上午时陈生下地干活,顺路去了王来喜家,看他家的马是否还流泪。马和王来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弄得满手的面疙瘩。陈生听说马不落泪了,就要往外走。这时王来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陈生的手说:“等会包子就熟了,吃一个再下地。”陈生早晨已经吃了馒头,他就说:“我都吃了。”“陈生———”王来喜的女人颇为神秘地笑着说,“我托人给你说个媳妇,你看行不?你说说看,你手里究竟有多少钱,说个实数。”“我有媳妇,我再说一个不就犯法了么?”陈生嘟囔道,“杨秀她待我挺好的,过几天我就给她动个手术,到时她就能怀孩子了。”王来喜的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陈生,你可怎么办呢?”陈生觉得这话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于是就十分不满地叫道:“我把自己办得挺好的,还说我怎么办?”说着,放开大步气咻咻地走出大门。边走还边使劲擤着鼻涕,仿佛想把刚惹上的怨气和晦气都甩在王家的院子里。出了王家,他先是看见镇卫生院门前的杨树上蹲着一只黑乌鸦,他便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撇过去,骂道:“你这个坏东西,滚!”乌鸦坐惯了那棵树,所以并不慌张,安之若素,纹丝不动,陈生便气得想把那棵树拦腰砍断。后来有几个在卫生院门前捡药瓶玩的孩子觑见了这一幕,他们便一人捡上一颗石子,一齐来轰那只乌鸦。乌鸦终于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飞走了,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哑腔哑调的怪叫,陈生这才觉得卫生院门前的杨树还能让它继续活着。几个孩子帮助陈生建功立业之后,就左一声“陈生”右一声“陈生”地围着他叫,叫得陈生心里洋溢着喜悦,便领着他们来到自家的苞米地,给每个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让他们在地头拢堆火烤着吃。
陈生从地里回来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用青草编织东西。他觉得阳光就像一张雪白的网罩着他,而他则如网底的一条青鱼。他编着一件菱形的包。杨秀曾在城里看过这种形状的包,喜欢得不行了,一问价格,竟然要三百多块,吓得她当时就打了一串干嗝。事后杨秀老是唠叨那个包:“就说是纯牛皮的吧,也不会值三百多块吧?一头牛才多少钱?一张牛皮能做多少个包呀?”唠叨得陈生心里发酸,恨那商家何以把价订得像彩虹一样离人这么远。杨秀还在闲时用铅笔在纸上描画那只包,画了不下几十个,越画越逼真,心疼得陈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着画有皮包的纸去厕所揩屎时,总觉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在编包的时候格外细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颜色不对路或者出现岔口,他都会将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编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温柔地跳跃着,就像一种别样的光芒照耀着他。这时镇长领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走进院子。狗是镇长家的,而人则不是。狗是镇长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儿,仿佛主人显赫它也得抖抖威风才是。陈生讨厌那条扬着尾巴的狗。
“陈生———”镇长说,“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么?”陈生抬了一下头,指着狗说:“你让它出去我才和你说话。”镇长就用脚踹了一下狗的肚子,喝道:“外面等着去!”狗毕竟是寄人篱下的,虽然满脸的不乐意,还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陈生说:“我是去打人了,怎么了?”镇长指着旁边的矮个陌生男人说:“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员会的,专门来咱这儿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况。”陈生觑了陌生人一眼,说:“我怎么没在苦艾村见过你?”陌生人说:“我才来半年,不过我可听说过你。你跟我实话实说,谁指使你去打人的?”陈生清了清嗓子,说:“那天晚上我从付大头家回来,那晚的月亮可明呢。我一进屋,就有个人说:‘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原来是李三章,他告诉我苦艾村的马子元扣他的工钱,马子元还骂我,让我去睡小母羊,你说他糟践不糟贱人?我就跟李三章坐着汽车去揍他了,把钱给要了回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把人给揍坏了,你知道不?”陌生人说。
“我又没使劲揍他。”陈生说,“他哪里坏了?”“断了一根肋条。”陌生人说,
“人家朝你要医疗费呢,你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不干农活,他要肋条有什么用?他反正天天都是打牌耍钱,少根肋条没什么。”陈生说完开始下逐客令了,“我正忙着给杨秀造包呢,你们走吧。”陌生人狐疑地看着陈生,镇长在一旁说:“我没说错吧?他打人是犯不了法的。”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当他们已经走得没影儿的时候,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撇下手中的活,挎起一只篮子飞速到邢利民家去买鸡蛋。杨秀在世时,陈生还偶尔来买几回鸡蛋,杨秀死后,他再也没来过。邢利民一看陈生来了,便笑得龇着一口黄板牙说:“馋鸡子儿了吧?”陈生不由分说,便去一个大花筐里挑鸡蛋。他专拣那些红皮且附着血迹的鸡蛋,认为这样的蛋个大味鲜。邢利民过了秤,陈生把钱付了之后,他刚要转身离开,邢利民的老婆恰好挎着半篮新下的鸡蛋蓬头垢面地从鸡舍出来。陈生用手一摸那些蛋还热乎着,就连忙说要换更新鲜的。邢利民由着陈生去换,然后又重新过了一回秤,看看秤比原来的稍稍低了点,就随手添上两个搁到陈生的篮子里。
陈生飞快地走出邢利民家。他挎着半篮鸡蛋,头上流着热汗。由于他是罗圈腿,再加上走得太快了,所以就拐得格外厉害。别人看见陈生这风急风火的样子,都忍不住问:
“陈生,你这是去哪儿?”那个苦艾村来的治保委员会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他和镇长正在镇政府审李三章。李三章见到陈生,就像见了救星一样,他说:“你们不信问问陈生,我碰没碰马子元一个手指头?”“没碰!”陈生干脆地说,“都是我打的!”说完,他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在陌生人的脚旁,求他把鸡蛋捎给苦艾村老陆家的那个女人,
“让她好好补补身子,把身上丢了的那些肉再找回来。”“你跟她家什么亲戚?”陌生人问。“有一年秋凉时我在她家干过活。”陈生说完,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特别想哭,就赶紧返身走出屋子。出去后被灼热的阳光一照,那份伤感就像雾一样被驱散了。
草编的菱形包被陈生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每当他把目光放在包身上的时候,就能看见杨秀的眼睛,它们像两粒黑色的钮扣一样牢牢地钉在那儿。陈生说:“我知道你不让我看它,你就留着自己看吧。”陈生就看屋子的别处。炕头上挂着一张童子骑鲤鱼的年画,已经挂了三年,是杨秀有次进城办年货时买的。杨秀收拾屋子的时候很喜欢去画上摸摸童子胖乎乎的小手,一摸就会带着某种叹息的语气说:“多稀罕人呀———”以至那双小手后来被摸得发乌,仿佛童子淘了气,刚从炕洞中爬出来似的。陈生望着童子的那双小手,不由对杨秀说:“都是你,把孩子的手都给摸糊涂了,弄得跟小偷的手似的。”说完,又去看窗台上的油灯。以往杨秀常常擎着它在仓房里翻腾破烂,那时油灯豆似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就像金色的蜜蜂在嗡嗡地飞。如今这油灯好像有许多日子没有点了,陈生就说:“你有日子不点灯了是不是油干了?”陈生望来望去的,后来就有些犯?,也许这两天正午他编包累着了。这两天的阳光太锐利,将他的胳膊都晒暴皮了。陈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他梦见有只羊羔在用嘴啃他的腰,他觉得腰一阵酸痛,就睁开了眼睛。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昏暗不堪,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抓住了。陈生的意识一片混沌,心想羊羔是怎么溜进来的,它又怎么生着跟人一样的手?
有个女人说话了:“陈生,你别害怕,是我。”陈生听出是付玉成的女人。“屋里只有咱们俩。”女人垂下头对他说。陈生觉得她的嘴离他很近,因为她口中喷出的热燎燎的气息就在他脸颊浮动。陈生很想坐起来,可这股热气使他觉得很舒服,于是仍是躺在原处。
“我把门闩了———”女人突然颤着声说,“你别害怕,你想要我就要。”“我要。”陈生哆哆嗦嗦地说。“那你得答应我件事。”女人已经凑上前来,她的厚嘴唇就像玫瑰的花蕾一样触着他的脸颊。
“什么事我都答应。”陈生说完,就直奔主题地扯她的裤子,女人凄凉地笑了一声,却先把衬衫的钮扣一一解开了。解扣子的声音刷刷的,就像铡青草的声音一样。当陈生使付家女人的裤子垂落的那一瞬间,她也很自觉地把衬衫从身上革除了。陈生一把将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抱在怀里。女人切切地说:“我愿意给你,你别这么使劲搂我。”陈生“呃”了一声,突然听见“噗———”地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你屋里的草编物发出的味可真好闻。”女人喃喃说着。陈生却一屁股坐了起来,他仔细琢磨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最后判断出是那个菱形包,于是就仿佛看见一直嵌在包上的杨秀的那双眼睛,她一定是生气了,也许她流泪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杨秀,于是就羞愧地推开付家的女人说:“我不要了。”“你嫌我不好?”女人小声说,“我昨天特意洗了个澡,打了香胰子,不信你闻闻干净不干净?”说着,她像条大鱼一样又朝陈生游来。陈生一把推开她,说:“我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女人便呜呜地哭起来,陈生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忽然听见有人咚咚地踹门,跟着传来了付玉成沙哑而急切的声音:
“陈生,你开开门!陈生,快把门打开!”陈生“咦喝”了一声,然后有些回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说:“你男人找你来了,还不快穿上衣服。”陈生下地去开门的时候,女人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由于他摸着黑,所以分不清东西南北,有两回撞在东西上:一回是墙,一回是板凳。前者是用头撞的,而后者是用脚。陈生便觉得从头到脚都被疼痛给袭击了,就一迭声地“唉哟”叫着。待他好不容易摸到门边,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疼痛就像青苗一样更加茁壮地生长起来,付玉成的拳头朝他劈头盖脸地砸来。陈生由于刚刚睡醒恹恹无力,再加上没有吃饭和刚才激情突然消逝的那份伤感,所以被打得晕头转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由着付玉成去打。陈生知道付玉成身上的那点力气,料他再打一会儿就会罢手。然而付玉成的女人很快从里屋前来救驾了,她哭着拉住自己的男人说:“你别打他了,他没要我,他不想要我。”付玉成颤着声说:“他真的没要?我不相信,他怎么能没要?”“没要就是没要。”陈生突然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
屋子里突然静寂下来了,不到夜深时分,所以灶间没有蛐蛐的叫声,而陈生却迫切想听到点声音。要是空气中的灰尘能唱歌就好了,他可以随时挥挥手,就能让它们纵声歌唱。陈生一旦把思路转移到某一方面,就很难收回,就好像一匹马突然毛了,它只能无法控制地癫狂地横冲直撞下去。陈生由此想到灰尘为什么不能发音?既然它能那么广泛地存在于空气之中,总该有声有色才对。它没有道理与人一样如此享受阳光的照拂却只是给人制造肮脏和麻烦。它们这种天长地久的飞翔累坏了多少持家的女人,女人们几乎总是手提着抹布天天擦着附着于各种物件上的灰尘。陈生觉得如果没有灰尘,人们也不用洗衣洗澡了。陈生听人说男人浊,而女人则是用水做成的。他想灰尘不绝如缕落在女人身上,当然就是把水弄混了,混了的水就喝不得用不得了,所以灰尘是使女人窒息的隐形杀手。他更加觉得杨秀的病是由灰尘害的,她天天去仓房翻腾破烂,那里的灰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水弄浊了,所以她就咳嗽不止,总是长不胖。陈生想到此便愤愤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灰尘!”这时付玉成伸过一只手来拉陈生:“你起来吧,陈生,地上太凉,你别坐出病来了。”陈生却仍坐着不动,因为他的思路还在灰尘身上。他兀自用手捶了一下地说:“我要告诉老天爷,你们这些灰尘有多么坏,让它发一场大水把你们全都冲跑!”陈生义愤填膺数落灰尘的时候,付玉成的女人一直站在一旁呜呜地哭。付玉成便说:“别哭了行不行,把邻居招来了像什么话?”女人说:“你不讲信用,你怎么又来了?”“我变卦了。”付玉成说,“陈生要是把你要了,我再要你的时候就不会有力气了。我会觉得自己吃了苍蝇。”“连陈生都不愿意要我了,你想想我现在还算是个女人么?”女人分外委屈地说,“我还特意洗了个澡都不行。”“都是大头把你给拖累的。”付玉成说,“陈生就真的没碰你一下?”“他就搂了我一下就不要了。”女人期期艾艾地说。
“噢———”付玉成像被刀割了手般地叫道,“是穿着衣服搂的还是光着?”“光着。”女人凄切地说。
“噢———”付玉成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叫道,“你和他肉贴肉了,我不想再碰你的奶了!”“我的奶也没意思了,都瘪了———”女人仍然由衷地哭着,“我活着不如死了,跟鬼有什么两样?还不如鬼呢,鬼还能自由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生已经把对灰尘的思索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那是一种到达极限后走投无路的疲惫,因为强大的黑暗使他感觉不到天光,他内心最渴望的那种滔天的大水渺茫无望,陈生因为灰心而烦躁,他咆哮着,大喊大叫。声音在夜晚本来就很明显,再加上他是声嘶力竭地叫着,所以那声音就像鼠疫一样强大,它很快传播到户外,飞到邻居家里。邻居家的牌桌刚刚支好,几位老牌友正准备一一落座,听到陈生骇人的叫声,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朝门外走去。有个人说:“看看陈生去,他一个人憋屈得受不了了,让他来看牌吧。”另一个则说:
“今晚咱一副牌里搁上四个王,让陈生多看看王,高兴高兴。”他们一行四人鱼贯而入陈生的院子。其中一个指着暗影处模糊的青草说:“陈生快把草编完了,没准他就不会再惦着杨秀,也不会魔症了。”“再帮他张罗个媳妇,他的病就会好。”另一人说。
他们正要开门,付玉成抢先一步,从屋里出来,把他们拦在门外。付玉成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来唤陈生家里吃饭的,正赶上他犯病了。你们不要担心,我在这守着他,一会儿他就好了。”几位牌友纷纷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他们都知道最近陈生常常到付玉成家吃饭,所以也就不奇怪了。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回去打牌了。当然,陈生没来,他们就不会往一副牌里混上四个王了。
陈生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在大喊大叫之后觉得头脑发木。他先是口渴,于是就摸着黑熟练地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刚喝完,又觉得尿脬胀得慌,就赶紧出了屋子去撒尿。陈生站在篱笆前,把一泡长长的尿浇在一株向日葵身上。向日葵在暗夜中缩着头,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陈生撒完尿打了个激灵,头脑骤然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大半轮奶白的月亮像头溜光水滑的小肥猪一样卧着,陈生便想它的肉一定新鲜得让人放不下,肚子里便有饥肠辘辘的感觉。他低下头的时候付玉成领着他的女人出来了,陈生觉得女人那副哀怜的样子很像那株刚被尿浇过的孤单的向日葵,满身消去了生气,没有任何花色可言。
“陈生,家去吃饭吧。”付玉成说。陈生“唔”了一声,然后就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走。此时邻居家吆喝牌的声音格外响亮,有一个人发出的笑声就像鲟鳇鱼在江面上打出的巨大漩涡一样显赫,陈生不由自主地说:“谁这么兴呀?一准是抓着了王!”陈生进了付家先去看付大头。付大头今天焕然一新,穿着一套簇新的米色背心和短裤,浑身散发着一股香味。陈生亲他的时候他呜哇呜哇地叫着,还用肉乎乎的手去抓挠陈生的脸,他想陈生了。
陈生满怀慈爱地说:“咱们今天可真干净哇,是谁给咱洗了澡?”付大头的一个***姐说:“俺妈给洗的。”陈生又说:“还穿这么干净的衣裳,连个苍蝇屎都没有,你这是要娶新媳妇了吧?”付大头仍旧呜哇叫着,像是水边一只鼓噪着的青蛙。不过青蛙要是娶媳妇,并不比付大头容易多少,因为美丽的蜻蜓和悠游的红鱼不是在空中就是在水底,都是它可望不可即的。
付玉成家竟然包了饺子。已经包好的三盖帘饺子错落有致地摆在灶房的桌子和案板上,付玉成的大女儿蹲在灶坑前烧水。本来她依照吩咐早已把水烧开了,可父母都没有回来,她不敢提前下饺子。为了保持水的沸腾状态,她持续不断地添柴,使沸水变成蒸气飞走了大半,只得再对上几瓢凉水重新烧。她看见母亲红肿着眼睛,不知她为什么哭了,所以母亲埋怨她把水烧飞的时候她也一声不吭,怕任何一句解释的话都会招致母亲的一通责骂。
陈生看见灶房的饺子,便觉得自己的胃像老鼠一样不安分起来,他不由兴奋地大声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么?”付玉成说:“还没立秋,怎么能过八月十五。”陈生眨眨眼,晃了晃脑袋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有饺子吃?”“不光有饺子,还有酒呢。”付玉成对陈生说,“你就放开量吃喝吧。”陈生搓了搓双手,很响地“咦喝”了一声,慨叹道:“还有这么滋润的日子!”第一锅饺子出来后陈生迫不及待地先拈起一个扔进嘴里。那饺子烫着,他没敢怎么嚼,就把它飞快咽进肚子了。饺子一落肚他就后悔,觉得把它浪费了,连点香味都没品出来。第二个饺子重蹈覆辙,因为它仍然烫着,他只咬出一汪油来就把它咽了进去。这回他悔上加悔,觉得自己对待饺子太莽撞了。陈生这回吸取了教训,他打算让它散散热再吃,于是就把满盘的饺子端到户外去凉。结果外面没有风,在大地上微微起伏的是轻纱般的月光,陈生只能从自己的肺叶中鼓出风来吹它。他端着盘子,垂着头用嘴呼呼地吹着风,吹得腮帮子酸了,鼻涕也蠢蠢欲动地冲出鼻孔。陈生怕糟践了饺子,连忙扭过头腾出只手来把鼻涕擤掉。这时最上层的饺子已经不烫了,陈生就把盘子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坐在地上,守着盘子吃起来。连吃了几个之后,陈生才品出是什么馅的,原来是白菜当中搀了少许的韭菜,鲜得很。
“陈生,屋里来吃吧,屋里有亮儿。”付玉成站在门口吆喝陈生。
陈生抽了一下鼻子,说:“外面有月亮,我看得见。”“给你双筷子吧。”付玉成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马上反应过来陈生吃饺子从来都是用手抓。有年过小年,祭灶王爷,杨秀煮了一锅饺子,让陈生给灶王爷供上几个,结果陈生用手把饺子一个个抓到供桌上,气得杨秀直哭,说是那饺子不洁了,灶王爷不吃,肯定会怪罪下来的。结果腊月二十五的那天,陈生用铁锅炒花生,怕把花生炒糊了,就对上一些沙子。谁曾想用小铲子翻炒比较困难,陈生就想当然地找来一把撮鸡屎用的小铁锹,连洗都不洗,就把它探进锅里。杨秀见了一声惊叫,陈生一激灵,小铁锹重重地磕向锅底,把锅给捅漏了。杨秀哭得面如白纸,陈生只好去邻村请来一个锔锅的人。锅锔好了,可算算工钱赶得上买口新锅的钱了,杨秀就心疼得连年都不想过了,把一切罪过都算在陈生用手抓饺子供灶王爷的身上。
付玉成的话果然惹恼了陈生,他气乎乎地说:“吃菜才用筷子呢,筷子也是个馋鬼,想要沾沾荤腥。我就不让!好东西我要抓着吃,手指头是自己的,不体己它还体己筷子呀?筷子算什么东西!”付玉成本想再给陈生点蒜泥,怕他又会骂蒜泥也是为了窃取饺子的香味,也就闭口不谈了。
陈生放慢了吃饺子的速度,他开始慢慢地咂摸。每每觉得那味道确实深入人心,就使劲地吧唧吧唧嘴。园子中传来各种虫鸣,陈生不时地朝着发声处张大嘴呵上一口气,说:“你们馋了吧?闻闻味吧!”虫子的嗅觉想必没那么灵敏,所以仍是叫个不停。陈生便说:“等我吃饱了,就匀上两个给你们。”陈生坐在地上后,他的两条罗圈腿平摊开来,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个圆圈。盘子就置于中央,仿佛他的双腿是桌子的边缘。陈生一会儿看看月亮,一会儿又看看园田,忽然心下涌起一股温柔的情感。这时付玉成的女人端着一茶缸酒朝他走来,暗夜中她单薄的身影就像一支芦苇。她把酒递给陈生,微微叹了口气,说:“喝吧,饺子不够屋里还有,你放开量吃吧。”陈生喝了一口酒,一股热辣辣的气息顷刻间由口腔弥漫到全身,使他热血沸腾。他再抬眼望月的时候,便觉得它是玫瑰色的了。他又接连喝了几口酒,觉得周身从未有过的舒展,他不由想起了所看过的电影中的男欢女爱的片断,抑制不住地发出嘿嘿的笑声。就在这种时刻,他蓦然回忆起了什么,他回头望望,没有发现人影,他便站起来直奔屋里走去。才进灶房,便见付玉成的女人在舀饺子汤,付玉成蹲在锅台前喝酒,陈生张口结舌地说:“我———又想———要了———”付玉成的女人一惊,已经舀好了的饺子汤又洒回了锅里。她微微抬起头,幽怨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又凄怨地看了眼付玉成。付玉成“啪”地把酒碗摔在地上,说:“没门!”“你要让我做的事我都答应。”陈生又说。
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在里屋正逗付大头玩,听见碗碎的声音,纷纷探出头来,个个眼里都流露出惊恐神色。付玉成伸出手指,弹烟灰般指着三个丫头说:“吃饱了吧?吃饱了就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三个丫头不敢不从,倏地缩回了头,就好像三朵怒放的昙花突然间闭合了。陈生愣怔着,看着付玉成勾起手指把他的女人叫到院子里,他们窃窃私语着,女人的声音似乎比男人的高一些,好像她在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的声音趋于一致,细若游丝了,看来是观点达成了一致。
付玉成歪着肩膀走了进来,他拍了拍陈生的肩膀,说:“咱哥俩儿再接着喝,今晚来个一醉方休!”说着回头对自己的女人说:“饺子再给我们爷们热一下。不是还有一捧花生米么?炸了炸了,要盐的,不要放糖,给我们下酒!”陈生跟着付玉成走进付家的后屋。屋子又小又暗,炕上的被子散着,加深了陈生想要睡觉的欲望。付玉成把被子朝炕里挪了挪,然后从墙角把一张很小的炕桌搬到炕上,用袖子抹了抹桌面,凑近陈生的耳朵说:“你多喝酒,一会就让你在这———”这时女人进屋送上来两双筷子和一对酒碗。
付玉成说:“炸完花生米把那些碎碗碴给扫了,别弄得丫头们半夜撒尿时扎着了脚!”陈生很不喜欢他那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的样子,在他看来那就像是吆喝牲口。女人飞速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到灶房忙活去了。付玉成开始唉声叹气地跟陈生诉苦,说他被付大头给折磨得夜夜做噩梦,不是上吊,就是投井,再不就是被炸弹给炸得骨肉分离。正说着,灶房传来“8啦”的叫声,看来是花生米进了沸油了,跟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像丰腴的妇人一样款款动人地飘过来。陈生使劲嗅了一下,叫了声:“好!”
陈生和付玉成相对而坐,守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香酥的花生米继续吃喝。从顶棚垂下来的十五瓦的小灯泡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微弱的黄光,样子既像害了黄疸的一只牛眼,也像乳猪的尿脬。
付玉成说:“陈生,王来喜家的马好了么?”“不淌泪了。”陈生说,“都是他们家自己作践的。外面一来了玩的人,他们就让那马出去给人骑。爱玩的人就让马快跑,马跑不快就挨揍,它能不流泪么?它还得给家里干活,还得让人耍,我真是气不过。”
“唉,我的日子过得更遭罪,还不如那匹马呢。”付玉成说完,就掉下了几滴眼泪。可是陈生对他的眼泪却难以动情,在他看来那眼泪就像羊粪蛋一样让人生厌。陈生喝得头脑发沉,但他并没有忘了正事,他舌头发木地问:“说话算数么?”付玉成明白陈生问的什么,他点点头。“她是你的女人,你真的愿意?”陈生往嘴里填了一粒花生米说,
“要是我就不愿意。那样她再生孩子不就是杂种了么?”付玉成张了张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陈生的酒碗又添满。付玉成说:“陈生,咱俩比比酒量,碰个响,一口气干了怎么样?”陈生说:“这一碗酒下去,肚子还不得着火呀?”“你不敢干?”付玉成说,“那我就不答应那件事了。”陈生想了想,便把酒碗端起,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喝完他就两眼发花,他觑着眼看灯,觉得眼前的灯泡一下子大了几十倍,灯影下的付玉成就像条鱼干一样悬在那里。陈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脑袋几乎磕着了桌角,最后是身子一斜,“咕咚”一声倒在炕上睡了。
陈生一睡下,付玉成就唤老婆收拾桌子。女人在他们喝酒期间已经按计划好的服侍三个丫头睡下,并且给付大头灌了安眠药。
付玉成小声问她:“睡得沉么?”女人噙着泪水颤声说:“那药劲真大,睡得孩子连眼皮都不眨了。”“外面没有人了吧?”付玉成依然小声问。
“该睡的人家都睡了,只有王来喜家的院子还亮着,他家好像在干什么活。”“他们家总有干不完的活!”付玉成说,“我再过一会儿绕着王来喜家走,陈生一时半会醒不了。”女人没有吭声。“他吃了几个饺子?”付玉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
“五个。”女人抽了一下鼻涕,眼泪抑制不住地下来了,“我想让他吃六个,六个上路顺当,可他说啥也不吃第六个。”“我也不想亲手去———”付玉成的眼泪也下来了,“可是你想他这样下去怎么办?你我活着还行,有人照顾他,等我们死了,他的几个姐姐都嫁人了,他该多可怜?”“我们把账赖在陈生身上,我心里不好受。”女人抹着眼泪说,“他又没有———”“原先让他去做这事也是成不了的。”付玉成说,“你没看出来么?陈生和他有感情,陈生再魔症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付玉成话音刚落,他老婆就哭出了声。她仿佛看见了冰冷的河水中漂浮着儿子的尸首。他的大头漂在水面上,就会像太阳落入水中一样给她带来暗无天日的日子。
付玉成压低嗓音厉声道:“别把他们哭醒了!”女人哆哆嗦嗦地说:“我舍不得—
——”“你以为我———”付玉成颤声说,“这样对他、对全家人都有好处!”女人掩面出去了,她到园子中哭去了。她的泪滴在泥土和植物的叶脉上。泥土的感觉是以为下雨了,它正渴望得到浇灌;而叶脉以为是晨露降临了,只是觉得时辰不对,因为它同时也能感觉到月光的照拂,但不管怎么说它的心房得到了滋润,就不去计较水滴的来源了。泥土吮吸着泪水,叶脉亲吻着泪水,月光也觉得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濡湿了,月光抖了抖脚,还是踉踉跄跄地在泥土和叶脉上站住了。
午夜十一时左右,付玉成悄悄抱起付大头,沿着小镇歪歪斜斜的栅栏朝河边走去。那条河没有名,人们只叫它河,它也的确就是条河。河水在冬季时结冰,夏季时镇里的男人喜欢去饮牛马,顺便洗洗脚上的泥;而女人们则喜欢洗那些很难洗的衣裳,把衣裳浸湿,打上厚厚的肥皂让它充分朝污垢处浸透,然后到岸边的草丛中去采野菜或者野花,野菜供人或畜食用,而花则用来亮堂屋子。所以女人们若是洗一回衣裳,带回来的就不仅仅是衣裳了。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但水流湍急,常常把涉水而过的人打翻在漩涡里,不过那都是有惊无险。从河水中站起来的人一律嘻嘻哈哈笑着,好像漩涡只不过是在同他们开玩笑。付玉成由于喝了些酒,再加上心情沉重而又慌乱,所以觉得怀抱中的儿子分外沉重。他走得摇摇晃晃,心慌气短。他不敢看儿子,也不敢看天,他更不敢回头,怕看见家里暗淡灯火下悲恸欲绝的女人。付大头睡得从未这么沉迷过,若不是他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付玉成会疑心他已经未溺而死。夜色模糊了一切场景,四周静极了,静得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直害怕。后来他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凉爽像闪电一样锐利出现,他明白已经接近河边了。他加快了步伐。
河就在眼前。它在夜色中泛着发亮的灰色,水声很响亮。付玉成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影,这使他略微放了放心。他打算亲吻孩子一下就让他随波而去,可他努力垂了几次头都失败了。他的脖子直直地梗着,只能望着河对岸泼墨似的柳树丛。他很想说一句“对不起,儿子”,可他的舌头变成了石头,硬得迸不出一个字来。付玉成只好闭上眼睛,把孩子丢进河里。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啼哭,倒是有水声持续不断地传来。付玉成想看看河水,可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忽然涌过一阵热流,跟着鞋子便湿津津的了,一股臊味儿冲入他的鼻孔。付玉成知道自己尿了裤子了。长大***后他是第二次有这种经历。上次是六年前在滩头村给人打家具,家里突然差人叫他回去,说是他的老母亲病危。付玉成便问:“还有气么?”来人不会撒谎,便如实说老太太已经故去,付玉成便打了个激灵,把一泡尿撒在了裤子里。
付玉成回到家里后便哆嗦在柴堆前。女人见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就把左手的小拇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时她的脸就变幻多端了。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从嘴角流出的是血。付玉成见他的女人因为咬手指而能流泪,就把手指也伸进嘴里去咬,结果咬出的只是血,泪水仍然满满当当地淤积在心里。女人一见丈夫如此悲恸欲绝,就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然后去夺丈夫含在嘴中的手指,夫妇双方抱在一块颤抖不已。
付玉成在女人的帮助下把尿湿了的裤子换下,女人也清理干净了身上的血迹,然后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端了一盆凉水走进小后屋,将陈生的鞋和裤脚都浸湿。
陈生被凉水激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耸了一下身,迷茫之中以为自己踩进了河水。跟着,他觉得疼痛在他周身蜂飞蝶舞般地出现,叫骂声也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来。接着是哭声旋风般地刮起,他被人给从炕上拖到地下,一直拖到院子里,陈生这才彻底醒来。
邻居们从睡梦中被惊醒,纷纷跑过来询问事情原委。付玉成的女人就泣不成声地说,好心好意让陈生晚上来吃饺子,还让他喝了酒,吃喝完了他非要抱付大头出去玩,谁知一抱出去孩子就没了,他一个人回来的———
“你把孩子弄儿哪去了?”邻居都问。“你看他的鞋和裤脚都湿了,他肯定是把孩子给抱到河里去了!”付玉成声泪俱下地说。
“我———”陈生才吐出一个字,付玉成的巴掌就掴在他脸上,打得他哑口无言,懵头转向。
“陈生,你杀生可以,怎么把孩子往河里丢?他虽是个大头,可终归是个人哇——
—”邻居们义愤填膺地数落他,并且有人开始帮助付玉成揍他。陈生看着自己的湿鞋,也不明白睡得好好的怎么去了河边,他又是怎么把付大头给抱去的。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因为弟弟突然没了,一个个哭得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其中常请陈生来吃饭的二丫头还从屋里拿把剪子出来,口口声声说要铰掉陈生的耳朵,最终是被付玉成给夺下了剪子。人们又尽兴地揍了一通陈生,还故意往他身上吐痰和擤鼻涕,直到把他打得瘫在地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邻居才恍然大悟地说应该去河边看看,兴许陈生只是和付大头闹着玩,把他扔在了岸上而不是水里,于是几个人就随着付玉成打着手电去河边。
后来陈生被闻讯而来的李三章给扶回家。陈生觉得浑身散了架,脚已经不会走路了,所以他把大半个身子都倾在李三章身上,悬着脚走,弄得李三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