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子在十几年前被梦见台风把房子吹倒塌刮倒了因为村长书记卡者不批我一直没房子住现在想申请建房可以找哪个部门

我照着书一个字一个字打的,香猫记一直到最后,没有书的朋友进来吧

婳婳在咖啡庄园找到我的时候,我离开家近两年了。那时,我已经在海拔二千四百英尺的高原上拥有一小块咖啡地。这种奇妙的褐色小果竟然可以卖出高昂的价格,真是不可思议。种子和土是技师从爪哇国输送来的,我常年负责看管这些咖啡树,将粗加工过的果实卖给荷兰人,换来的钱,托船上的歌女捎给春迟。我当然也可以干别的活儿,但这份工作的好处是很清静,几乎不怎么需要与当地人打交道。除了在锄草和收集果实的那几个特定的日子里,我需要通过锣鸣,召集一些劳工来帮忙之外,一年里的其余时间我都是自己呆着。

     木屋是我自己用竹子和木头造的,还算结实。为了不让光透进来,我在木梁的间隙里塞满了竹叶,只是下雨的时候,雨滴击打在房顶,一阵阵细密的声音有些令人觉得烦心。最常出没在这里的动物是野猫和蛇,但他们很少与人亲近,我几乎只能在夜晚出门的时候偶尔看到它们疾驰而过的影子。

     这里离码头也不愿,我每周出海打捞一些贝壳,有空就将他们打磨好,隔一段时间捎给春迟一次。我粗略能读懂贝壳,始终没有找到春迟的记忆,可是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仍是要将它们运回去给春迟。

     我将打磨好的贝壳一枚枚叠放,装进细长的竹筒里,之间的缝隙则用软布塞好,以免路上撞碎或者磨损。有时我攥着软布,心中一阵犹豫。总是很想在上面绣一些字,但绣字这种事大抵只适合情窦初开的小儿女,如今的我仿佛已经历尽沧桑,纵使心中的情感依旧汹涌,也只会让它缓缓流淌出来。

     我将一支支装满贝壳的竹筒放进麻袋里,最后再用粗绳将袋口系牢。我被着它下山,缓缓地走向码头。我心中充满自责,知道这些贝壳中没有一枚是春迟要找的。

     可是我从未停止,仍在寻找。只能一遍遍做着这件无谓的事,周而复始。

     我每隔几日都会下山一次,买些食物,顺便打听一下咖啡豆的收购新行情。遇到婳婳到时候,我刚从山脚下的集市往回走。

     走在一段平坦的路,旁边有个不大的水潭,下午的时候,许多小龟都慢慢爬上岸来透气,红鹳立在河边的浅草里,不时俯下身喝一口水。有人坐在茂密的雨树下,远远地支起杆子钓鱼。两个六七岁的女孩站在他的身旁,没有穿衣服,裸露的皮肤被晒成了酱紫色,像树上那些过早成熟的果实。看着休闲的当地人,我才知道自己与这里多么格格不入。

     迎面走来一个华族女子,她走得很慢,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脸。我上下看了自己一遍:头戴一顶宽沿草帽,身上穿的是当地普遍的粗麻衣服,高高挽起的裤管下面,露出一截被毒蚊子咬得满是红疱的小腿;手中的提篮里还装着几只鲜艳的南瓜和番薯——一个在种植园里随处可见的劳工形象没有任何特别。然而她的目光如此执着,令我感到一丝不安。

     她走近。她的眼睛非常大,传递着一种亲切的气息。我感慨着自己太久没有女人了。这个大眼睛的女人令我空乏的身体胜出一层薄薄的欲望。

     她念的很温柔,我的名字像从她双唇之间飞出的一只小鸟。我从未告诉这里的人我的名字,那些笨拙的当地人也绝不会念出“宵行”这两个悠扬的字。

     我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回头。脑海中有关婳婳的记忆一点点复苏,就像被施了咒语沉睡已久的睡莲,此刻正一瓣瓣慢慢打开。在她的身上,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气息于我的少年时代相连。

     她跑过来,从身后抱住我。她轻轻地抚摸我凸露的肋骨,感叹道:“你瘦了那么多。”



     “我已经雇了个佣人照顾她,你托人带回去的钱和贝壳还够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安排好了才出来。”
     我想起春迟孤单单地等在家里,日复一日地抚摸贝壳,心就很痛,忍不住仍要责备:“我只是要你好好照顾她,你都做不到。”
她在身后小声地。我忽然感到时间翻转,自己又被带回了故乡。她的拥抱很无助,又哀凉,好像我们不是重逢,而是道别。我把她拉到身前,仔细地端详她,不禁有些失望。她没有原来美,甚至很憔悴和邋遢:挽在脑后的发髻掉了下来,零散的几绺垂落到肩上;她的鼻子被晒得脱了皮,露出一块块红色血肉,犹如发霉的蘑菇;我轻轻碰了碰她黝黑,粗糙,生满黄斑的皮肤,明知道她是因为找寻我而吃尽苦头,心中却还是有些不舒服。我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她渐渐不再哭,身体却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
    我想起临行前的夜晚,在点着檀香的房间里她为我洗脚。她滚烫的眼泪掉下来,暖和了我的脚。
    我的身体是有记忆的,此刻我抱着她,血液就苏醒了。我忽然很想再向她求欢。我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给她戴上,牵起她的手,打算带她回我住的木屋去。她走在我的旁边,不时侧过脸来,欢喜地看着我。
我带着她走最近的一条路,但从咖啡园回到住处仍需要走上半个多时辰。这里有许多金鸡纳树以及沙椤,到处长满了紫罗兰和草莓。炽烈的太阳底下,我们挽着手,走得像两个孩子一样无邪。她有些口渴,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子,捏起一只小草莓问我能不能吃。见我点头,她就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那果实极小,几乎没有多少汁水,但她吃得仍是很开心,仿佛对自然充满了感恩。  
     不过多久,汗水就浸湿了我们的衣服,而欲望也随着水分蒸发了。我渐渐平复,又像每天中午将至的时候那样,感到有些疲乏,想要睡上一觉。
     在热带,欲望很容易就能得到遏制。在如此潮湿和炎热的天气里,人们的皮肤上都有一层黏湿的水汽,将他们隔绝起来,使他们不愿意彼此亲近,拥抱和接吻。每个人活在自己的屏障里面,承受孤单,习惯冷漠。倘若有一点欲望滋生,它们很快也会被身体表面的水汽吸去。
我在这里,只有过两个女人——是的,日子久了,还是有两次欲望穿透水汽层逃逸出来的情况。她们都是比我年长很多的当地女人。其中一个是寡妇。她们是来这里收咖啡豆的,因为还赶着去下一户那里,不能逗留太长时间。在当地人中,她算长得很好看的,这个寡妇长于做手工活,手指又细又长。我对她有些动了真情。我请她留下来做我的帮手,她问了价钱,犹豫一下,就答应下来。我们缠绵了两日,到了第三天,我已经开始后悔。和女人在一起,影响了我的灵命,扰乱了我虔诚寻找贝壳的心。夜晚,我几近疯狂地从女人身上掠夺,那副模样令我自己都大为震惊。快乐磅礴,一如暴雨,然而雨后的心情却是落寞的。我像一只被淋湿的鸟儿,恹恹地站在屋檐下发呆,将所有的事都荒废了。
而那夜的梦,是关于春迟的。我梦见她唤着我的名字,慢慢走近花园。她的声音捂住,脚步踉跄,像是一个与家人走散的小孩。我离她并不远,但是中间隔着小池塘和葡萄架,必须绕行才能走过去。我唤她,要她在原地等我。她听到我的声音,嫣然一笑,不理会我说了什么,就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想让她停下来,却已经来不及。她撞在了葡萄架上。我连忙绕路想着春迟跑过去,却见她的头发绞在了葡萄藤上,她自己却不知道。仍是径直向前走,越是走不动,越是用力,终于将头发扯断,跌倒在地上。她被海棠花丛淹没了,很久都没有站起来。我终于跑到她的眼前,拨开纷乱的花丛,想要扶起她,却看到她头顶大块裸露的头皮,向外涌出的血,喷在我的脸上。这时她在低处悠悠地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半夜,寡妇将我摇醒,我背向她,双手蒙住脸,生怕她看到令我蒙羞的血迹。天明后,我遣走了寡妇。作为补偿,我给了她一袋咖啡豆。


     和婳婳走到木屋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非常平静,甚至近乎于冷酷。我想对她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很忙,可能没办法分心照顾她,况且春迟也需要人陪伴,所以我希望她回去……但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已经开口了:  

     她推开门探进头去看了看,回头对我说:“房子虽然小,但是布置布置还是很舒服的。”

     她是如此乐观,我一时语塞。此时她已拉起我的手,笑着说:“跟我来。”

    “跟着我走吧,等会你就知道了。”她神秘地说,又拽了我一下。

    “不去。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甩开她的手。

    “我来这个岛上已经好几天了,一直住在码头上的一户人家里。今天我打算上山来找找看,听他们说山路陡峭,非常难走,临来之前,就将孩子托付给了女主人。”

     我起先还以为她在说疯话。可是仔细再看她,她的唇角和眼梢带着笑意,透出母性的光泽。我终于看懂了她的变化,一切都是因为她做了母亲。她为我孕育了一个孩子,从我离家的前一日开始。  

     我陪她去,我们又继续在太阳底下走路。她出了很多汗,却不喊累。她大概是赶过太多了路,脚力已经被练得很好。  

    “是个男孩。”她见我不说话,就主动对我说。她微笑的样子使我感到有些歉疚,这本应是我来问的话。  

我们继续走路,我尽量走得快一些,以表现对孩子的盼望。记忆中,我们也曾这样赶路,那次是钟师傅弥留的时候。我跟在她的身后,她跑起来像一头小鹿,我觉得和她很亲近,是系在一起的,相携着奔向一道命运之门。现在,我们被系在了一起,我,她,还有那个暂时叫做宝儿的孩子。想到这个,我就感到一阵窒息。他们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使我透不过气来。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得很纯粹。而现在,他们母子粗暴的闯入了我的生活,将我变成了一个庸常的男子,娶妻生子,为养家糊口所羁累。

    我侧脸看着婳婳,她看起来很高兴,脚步轻快,唇角带着笑意,我忽然觉得她很恶毒,一心想要成为我的牵绊。  

    我们一直走到黄昏,终于在码头边的一间木屋前停了下来。她敲敲木门,钻了进去。

    我等着幻想自己飞快地跑到水边,纵身跳上一艘船,消失在海平面。

    在暗淡的暮色下,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

    他有一张圆鼓鼓的小脸,两颊绯红,嘴唇像婳婳一样翘。他很美,并且是一副有福气的模样。一刹那,我被他的美好打动了,很像珍惜和疼爱他。然而当我从婳婳怀里接过来他的时候,又开始觉得沉重起来。  

    孩子,是最神秘的种子,谁也无法预测,他会向什么样的方向生长。谁也不会知道,他将成为谁的信徒。我看着手中的孩子,感到一阵迷惘——不知道他肩负着什么隐秘的使命。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案。婳婳打眼就看见摆在桌上的贝壳,不禁蹙了一下眉。床很硬,只铺了一张粗糙的席子。婳婳想把孩子放下来,摸了又摸,但害怕会硌痛孩子,只好仍旧抱着孩子。
   “不要紧,我们明天可以找些木头给他做一张小床。”婳婳毫不灰心。  
    这时,熟睡的孩子睁开了眼睛。他环顾四周,觉得非常陌生,就大声哭了起来。
   “它饿了。”婳婳说,“他刚断奶不久,最好可以给他一点米汤”。
    我苦笑起来,自出家门之后,我就没有吃过米。我告诉她没有米汤,从未有过。
    她沉吟片刻,又对我说:“没关系,先给我一点水吧,——附近有没有椰子?”  
    我说罢,推门走出来。我又下山了。走出很远,隐约听见婳婳喊我,但我没有回头。  
    直至深夜,我才疲惫不堪地回到木屋,带着几只椰子,一只硕大的菠萝蜜 。婳婳在床上睡着了,她将孩子结结实实地绑在她胸前,这样他就不会掉下床来。但婳婳的胸口被重重压着,有些透不过气,呼吸也变得很滞重。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她大概都是这样载着他入睡的。我慢慢走近,看着她的脸。她蹙着眉头,紧咬嘴唇,睡着的神情一点也不轻松,倘若在做梦,也一定是个非常辛苦的梦。可是只在这一刻,我才觉得又与她亲近起来。睡着的她,又变的瘦小而无助,就像我初识她时一样。那时的她是一片不经意间落在我肩膀上的小雪花,很轻也很安静,几乎可以被忽略。
    现在的婳婳身上有一股沉坠的力量,令人恐惧。这股力量正是孩子给她——我的目光落在宝儿身上,他将一侧脸紧紧贴在婳婳的胸口,神情魇足。淡粉色的肌肤在睡眠中显得格外细致,每一根细小的汗毛都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摆动。他的长睫毛上还沾着一两颗剔透的泪珠,可能临睡前还哭过。
    他的纯真灼伤了我的眼,我不想再看。我熄灭油灯,在桌案前坐下来,拿起贝壳,手指一遍遍掠过,却始终心绪难宁,无法进入其中。我变得烦躁不安,用力摩挲贝壳,直到十指涌出鲜血。我站起来,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并开始走来走去。  
    孩子可能是被我吵醒的,他大哭起来。婳婳也醒了,点着了灯,坐在床边看着我。我的眼睛里涨满了红丝,十指染着鲜血,这样的我,她从未见过,一定被吓到了。但她必须习惯,这是我的常态。心情上的一点波动,就会令我烦躁不安,无法专注于贝壳。所以我必须尽量躲开人群,远离喧嚣。  
   “不要让他再哭了!”他的哭声无疑使我更加烦躁。我终于对婳婳喊出来。
    婳婳轻轻地拍着婴孩,连连呼唤他,宝儿,宝儿。但孩子涨红了脸,哭的越发用力。他的哭声陌生,刺耳,像一张大网将我笼罩在下面。我冲出门去。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才渐渐变小。婳婳走出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屋门口的半截木桩上,手里还握着的那枚贝壳已经被血染红了。
   “他太饿了。”她走到我身后,小声地解释。
   说这话是在怨我回来的太晚吗?我蹙着眉头,冷冷地说:“留下来,就必须习惯这样的生活。”
   沉默片刻,她从我脚边跪下,捧起我的手,用衣袖擦拭指头上的血。在咖啡庄园住了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望过我,我几乎忘记了被关心是什么滋味。
   我闭上眼睛,她的气息像蝴蝶一样,栖落在我的肩头。我应当感到温暖和知足。


“这里晚上的空气很清新。”婳婳猜测我的情绪已经平复,才试探着对我说。  

“不要到处乱跑,有很多蛇。”我说。  

   我忽然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孩子很好。只是他来得太唐突了,我一时间还无法适应。”  

“你会喜欢他的,他其实不怎么爱哭,等对这里熟悉起来就好了。”  

“嗯,一定会的。这个孩子是不寻常的,他给了我很多力量。我在最绝望的时候,仍是偷偷幻想,有一天能找到你,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她温柔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竟有些惊心动魄。  

   和现在这个充满力量,心怀憧憬的她相比,我也许更喜欢之前那个含蓄而迷惘的婳婳。那时候她像一颗遥远的星辰,她的美好在于她是不确定的。  

   我爱春迟,这也许因为我从未与她靠近过,只是有一种幻觉,令我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走近她。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村里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赶向码头。他们见了他,就向他招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船上做海盗。他点点头,就随他们一起走。他们有一只拼装改造起来的破船,有几把偷抢来的长刀。换身衣服,他们就成了横行马六甲海峡的海盗。

他们在海上巡游了多日,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抢劫的船只。葡萄牙人、荷兰人的船他们是不敢劫的,那些洋人有火***和大炮,就是大刀也比他们的锋利许多。一个月以后他们终于等到了一只来自中国的船。除了水手,船上还有几个细声细气的太监,以及穿白袍子的传教士。他们挥刀杀人的时候,传教士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只有他不忍落刀,这也许因为他的祖先与中国有着隐秘而深远的关联。就这样他们截获了一只气派的中国船,几盒玉石玛瑙,几箱丝绸瓷器,还有一些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的名贵草药。

     翌日,他在海边清洗这只中国船。他用布一点点擦拭甲板上的血迹,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粘合成了三只青花瓷碗。)

次日婳婳准备好好将这木屋布置一番。我没有帮忙,借口要照看咖啡地,就走出家门。我在咖啡林里闲逛了几圈,后来下起雨来,我便钻进一个山洞躲雨。雨越下越大,想说起往事的老宫女,眼泪落个没完。婳婳大概正在山上的毛榉树林里寻找给宝儿造小床的废木头,此刻一定在挨雨淋。从毛榉林向山上走有一条小路,路边有个可以避雨的亭子,可是婳婳又怎么会知道呢;她肯定会匆匆忙忙往家跑,那条路又长又陡,下雨的时候泥浆从上游冲下来,使它变成一道浑黄的瀑布。

    我从山洞里探出头,俯身向山下望去,仿佛看到她瘦小的身影正在穿越树林。但她似乎生来便是受苦的命,无论是她自己还说我,都渐渐习惯起来。只在刹那间,我感到过一丝心痛,旋即便恢复了平静。

    雨停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这一日惶惶又要过去。我回到家的时候,婳婳正在给宝儿搭木床,她头发湿哒哒的,身上裹了一块毯子,却仍在瑟瑟发抖。宝儿倒是活泼,他就站在婳婳旁边,双手帮她举着一根备用的木头。见我进门,婳婳就仰起头冲我微笑,她额头上有一大块淤青。

    “天气不好,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我还没有来得及做饭……”婳婳抱歉地说。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很疲惫。见我从床边坐下来,就连忙走过来为我脱鞋。

     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我知道自己应当对她温存一些,却始终无法那样去做。温存意味着接受和妥协。不知不觉间,我将变成一个平和的丈夫。



     婳婳和宝儿来了之后,生活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每日我天刚亮便出门了,在咖啡林里待整整一天,等到太阳下山才很不情愿地往回走。

     我在咖啡林里砌了一张石台,把打磨贝壳的作坊搬到了这里。这里的树林很密,早上也不是太热,正适合工作。可是一到中午,劲猛的太阳光穿透了树叶,刷刷地射下来,我的眼前是一块块闪烁的光斑,根本不无法凝神在贝壳上。我不得不停止工作。但也有时做得太入神,忘了时间,知道眼前一片白晃晃,像是被人蒙住了眼。

     有一次婳婳中午来送饭,看到我在石台旁边晕倒了。她用冷水点我的额头,才将我慢慢唤醒。她悲伤地看着我,终于说:“为了她,你可以这样委屈自己。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你。”

     我刚刚恢复知觉,迷蒙之间听她这样说,顿时很恼火:“我如何委屈,都不用你来评说。如果你因为跟着我而感到后悔,那么随时可以走!”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提及春迟。她像一个隐秘的花园,从此以后被封上了大门。也许唯有如此才能使我感到心安,我已经到了无法忍受任何人踏入他的地步,它必须安全属于我。

     再也没有任何我提起过春迟,她被永远地关在了我的心里像所有久未有人造访的老宅子一样,这座花园开始闹鬼。六月的时候,有关春迟的梦接踵而至。太清醒的梦,一再重复的梦,终于使我相信,它们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指引。

梦是唯一可以逆走时间的工具。在梦里,我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春迟。她靠在一艘大船的船栏边,缓缓地梳着头发。那倾斜如瀑的长发刚刚被她梳顺,又让海风吹了起来。她却一点也不沮丧,仍是很专注地梳着。时间就这样凝固,将她包裹其中,渐渐结成一枚静定的琥珀。忽然,梳子从她的手中滑落,碰了一下船栏,就跌进了大海。春迟俯身去捡,可是即使伸直了手臂也无法出碰到水。她一只手抓住船栏,双脚一前一后踩在船沿上,慢慢探下身去。当另一只手触到海浪的时候,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接着,我就看到她将地在船沿上的双脚慢慢抬起。笔直瘦削的身体犹如折扇般在空中打开,而片刻之后,它坠入大海的声音如此响亮,轰然间震碎了我的梦。

     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也许春迟出了什么事。可是在梦里她神情淡定,甚至有几分满足,使我无法确定梦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接连几日都是同一个梦,但它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我在一天天接近某个真相。

     几天后,我在码头上托人运送贝壳回中国的时候,偶然听到了一个关于打捞中国沉船的消息。我想也没想就奔过去看。  

     二十多年前在海啸中沉没的船,来自中国。残破的雕花木窗,折断的船桅以及碎裂成一片片的甲板。我拨开一层层围观的人群,终于站到了大船面前。那些棕黑色木头拼凑起来的残骸,弥散着逝去灵魂的余悲,犹如一具神兽的身体。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它,身体开始颤抖。

     我怎么会忘记呢,作业的梦里,春迟正是站在这艘船上,缓缓梳着她的头发。这个梦不断地重复,我清晰记得船的模样。



     在大船的旁边,人们正在拍卖从打捞上来的船上装运的珠宝,玉器以及完好的陶瓷。无论是土著人,还是居住在此地的荷兰人都惊讶于这些精巧的玩意儿。我对它们没有一点兴趣。但还是决定走过去看看。
     据说沉船打捞上来的时候,它们就在甲板上,一共有七颗。
     贝壳本是到处可见的,但因为它们生的又大又美,样子很特别,即便是常出海的渔民也从没有见过,所以人们也把它们拿来拍卖。
     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种贝壳的样子,知道它们是非常罕见的龙宫翁戎螺,漂亮的锥帽形,壳表呈乳白色,有粉红色斜条纹,裂缝带上是新月形的花纹。
     这些生长在沉船附近的贝壳,一定是吸收了丰盛的往生者记忆,才会如此娇艳。我的目光从螺的底端开始,越过每一道淡红色的花纹,犹如在光滑的宝塔外面攀爬。每一阶的下面都藏着曼妙的故事,沿着这旋转的螺纹一路走上去,人们便会醉溺在丰饶的故事中。我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一定是通红的。  
    梦不断地撩起帷幕,就是为了让我看到沉船和贝壳。
    春迟要我找的记忆,就藏在这七颗龙宫翁戎螺当中。它们弥散着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春迟的。倘若我闭上眼睛,一定会以为是回到了家。
    我一面兴奋,一面又觉得苦涩。要找的东西宛然就在面前了,可是它们却不属于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一个金黄头发的洋女人买走。
    她很年轻,但出手阔绰,除了贝壳之外,还买了一对玉镯,两件瓷器。买来的东西都由她身后的女侍拿着,离开的时候,人群为她让出一条路,人们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有人说,她是荷兰的贵族。我尾随着她们走出了人群,一路紧跟,我发现她们是住在离码头不远的荷兰人的专属领地。我看到她们走进一座气派的石头房子。
    我回家坐在门前了木桩上想了一夜,次日才换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前往荷兰女子的住所拜访。  
    我站在客厅等这屋子的主人,好一会儿,她才神情慵懒地从里面走出来。这位荷兰女子只有二十多岁,金发碧眼,肌肤如雪。她穿着一件印度纱丽,艳丽的桃红色布片裹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耀眼。她的美艳令人觉得遥远,我不敢多看,连忙低下了头。  
    荷兰女子一边用早餐,一边和我说话。乳白色雕玫瑰花长方桌上放着粗麦烘培的新鲜面包以及一只有粉色碎花的白瓷咖啡杯。袅袅的香气从杯中升起来。我闭上眼睛,仔细嗅了一下,知道这咖啡是当地的极品。我的那块咖啡地是根本产不出这样香醇的咖啡豆的。我感到一阵沮丧。  
    我用蹩脚的马来语和她的翻译讲话,询问她是否可以将贝壳卖给我。
    翻译转述道:“贝丝***说,这些贝壳她是要带回荷兰,让那里的匠人制成灯饰。所以不想卖。”  
    我的脸抽搐了一下。虽然这是早就料想到的***,但是真的听到,心中还是很难过。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乞求了。  
    我对她说了这样的故事:我的父亲是个贝壳收藏家,在他死后,母亲继承了他的遗愿,收集所有珍稀的贝壳。她最近身染重病,卧床不起。我看到这些艳丽的龙宫翁戎螺,很想将它们献给我病床上的母亲,说不定她就会好起来……这个故事亦真亦假,我说的时候,眼睛竟然真的湿润了。  
    那女子一直看着我,她相信了我的话。她和翻译又交谈了一会儿,翻译才对我说:  
   “贝丝***很感动于您的孝心。这些贝壳是她出三十个金币买的,现在她同意原价卖给您。”  
    我紧咬双唇,低头不语。过了很久,才说:“您知道,三十个金币钱对于我们这些种植工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不知道您是否还可以将价格降低一些?”  
    贝丝***连连摇头。她美丽的头发被射进来的阳光照得金晃晃一片,将我的眼睛都刺痛了。她缓缓放下咖啡杯,靠在椅子背上,她可能终于意识到,我甚至也没有将贝壳买走的诚意,只是想来占便宜的无赖。翻译说:  
   “价格是不可能降低的。既然是这样,那么还是请您回去吧……”  
   “贝丝***,我绝没有要和您开玩笑的意思,而是诚心想买。不知您可否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凑足钱,再向您买走它们……”  
   “贝丝***下个月末会回荷兰去。希望你记住这个时间。”翻译说。  
    我连忙感激地点头。翻译示意我可以走了。我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来,我还可以争取一个机会,于是我说:  
   “我可否一枚一枚买走它们,我是说,当我攒足买一只贝壳的钱,便来与您交换,可以吗?”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宝儿在床上爬,他活泼而灵巧。有时候婳婳丢给他一根线绳,他自己都能翻来转去玩得很开心。他已经会说话,我一进门,他就响亮地叫我:

    婳婳做好了饭等着我。我坐下来。婳婳将筷子递到我的手中。鱼和南瓜汤是我们不变的晚餐。每日都吃这黏黏糊糊东西,现在看到它们我就觉得反胃。宝儿也吵着说不要吃。婳婳将南瓜汤喂到宝儿的嘴里,宝儿只咽下一小口,其余的就都吐了出来。我气恼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脸无辜相。  

    眼下我只是想着如何筹到那么一大笔钱。就算将我这块已经打理得有些模样的咖啡地卖掉,也买不到一颗龙宫翁戎螺。若是靠卖咖啡豆,恐怕穷尽这一生也是不够的。

    婳婳喂完孩子,就出来找我。她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后。我提着铲子走到咖啡树下,松土,然后倒下去一点肥料。我一棵树接一棵树地铲土,施肥,接近于疯狂地这样干着……我在最后一棵树前丢掉了铲子,坐在了地上。婳婳很害怕,她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我。  

    她的怀里有婴孩的乳香,那含混的母性气息招引着我,令我几乎要落泪。  

   “那应该高兴才是呀。”婳婳故作轻松地说,她显然知道,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  

   “可是要有很多的钱,很多的钱……才能把它们买回来。”  

    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拿起铲子,向回走去。我听到她站起来,跟上我的脚步,对我说:  

除了照料好自己的咖啡地,我开始为其他咖啡地做临时的帮工。但凡听到鸣锣的声音,我就跑过去。我和那些当地人混在一起,没日没夜地连干好几日。每一次精疲力尽地回来,手中捏着几块钱币,重重地倒在床上,就像死过去一样。婳婳知我的疲倦,从来不敢惊扰。只有一岁多的宝儿,爬到我的跟前,用指甲嗤嗤的划我的脸颊。然而那被晒成酱紫色的皮肤因为太疲倦而失去了知觉。等我一觉醒来,他正坐在我旁边,乐不可支地击打我的脸颊,那啪啪的声音令他无比兴奋,口中正犹如咒语般地唤着:

    我正做着一个可怕的梦,猛然惊醒,惶惶地坐起来,圆睁双眼看着他。那时我的脸一定狞狰如野兽。他也怔怔地看着我,停顿片刻,他忽然张大嘴巴,哭了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仿佛希冀着我能给他一丝抚慰。我冷冷地看着这孩子:他极少出门,每天只是坐在床上玩,南瓜和椰子汁将他喂得白白胖胖,丝毫都不知道生活的艰辛。此刻他在我面前越哭越响,看来他会一直哭下去。我架起他的双臂,将他举到空中。他的嘴还张着,却不敢再发出哭声。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良久。我慢慢放下他。他连连退后几步,一不小心,从床上摔在了地上。我下床看他时,他的额头已经青了,可是大概是被吓坏了,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婳婳从集市买东西回来,看到宝儿坐在地上,额头上有大块淤青,而我坐在床边,直直地望着他却不将他抱起来。婳婳抱起宝儿,用哀怨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但她不敢对我有半句怨言。  

    从那天起,宝儿再也不敢大声哭了,有时候感到委屈,哭声用到嗓子口,又都被压下去了。但他天性纯善,从不记仇,对我仍是一如既往的热忱。每次我回家,他都欢快地跑过来,仰脸看着我。倘若赶上我心情好,俯身摸摸他的头,他就会高兴的手舞足蹈,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走来走去;而在我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会很知趣地躲到一边。



     后来,我们便一点也顾不上这孩子了。我和婳婳都在码头帮人搬运货物。三个铜币一天。我们分属不同的雇主,工作的时候见不到面。直到傍晚的时候,我们才在码头会合。两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有时候婳婳会问部落里的妇女买一点熏鱼和鸭肉。但我嫌它们太贵,后来她便不买了,依旧做南瓜汤和其他一些蔬菜。
     起初婳婳不忍心让宝儿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去码头工作的时候,还将宝儿背在身后,但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干活,码头的监工喝令她将孩子放回去,不然就再也不要到这里来干活了。从此,婳婳不得不将宝儿放在家里,给他留点食物。他很快就将那些食物吃完了,傍晚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已经饿的没有力气,趴在床上睡着了。婳婳看着很是心疼,却也没有办法。
     有一次我们回去晚了,就看到宝儿正抱着一只贝壳嘬——他大概是饿坏了。
     干到月末,那个马来族的工头迟迟不肯付我跟婳婳的工钱。我又等了几日,终于忍无可忍。一天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截住了他。我与他打起来,婳婳用桫椤枝套在那人的脖子上勒他。他被勒倒在地上,我们抢了他的钱袋就跑。
     其实这么少的钱,什么也不能改变,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开心,可是她的快乐如此诚挚,还是感染了我。
     我对她点了点头。她忽然很担心的问,那人会不会给她勒死了?我说你这么小的力气,怎么会呢。她就又变的高兴,把宝儿拉到身前,对他摇了几下钱袋:“宝儿,咱们有钱啦。”
     宝儿乐呵呵地伸出手,拍了拍妈妈手中的钱袋。铜钱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宝儿笑得更开心了。
     但我最终也没有舍得拿出一块钱币让婳婳给孩子买点吃的。
     那天夜里,我和婳婳并排躺在床上。她怯怯地靠过来,伸出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前胸:“宵行,等赚够了钱,买到那些贝壳,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是吗?”
    婳婳高兴地说。她的声音很亮,像此后到上过于尖利的月亮。那种欢快的语调稍纵即逝,我忽然很希望她再多说一些话。但她可能太累了,不一会就在我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个让人感到温馨的夜晚,它意味着一段工作结束——很显然,我们再也不能到码头去做搬运工了。
后来,我找到一份采集蜂蜡的工作。这种蜂蜡很珍贵,和檀香一样是小岛的特产。它来自一种凶猛的野蜜蜂。蜂巢是半圆形的,建在高树的枝桠上。我学习和那些土著男人,将衣服系在腰上,用布把头、脖子和上身裹起来,只剩脸和双腿裸露在外面。我不会爬树,只能负责点火,将用细长草藤和棕榈叶做成的火把绑在一棵很粗的藤蔓上,一头缠在树上,一头向上抛,那火把冒出平稳的浓烟。它的技巧在于,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抛的更高些。我的同伴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敏捷地爬到了树上。他一手抓住空中的火把,慢慢靠近蜂巢。受惊的蜂群嗡嗡地围着他飞舞,而他只剩很镇定地拂去它们,另一只手举起庖刀,迅速切割树上的蜂巢。很快,他就将蜂巢一个个扔下来。一共三个。起初,我很惊讶他是如何抵御大片野蜂叮蛰的。然而这对于一个捕蜂者而言,是最基本的要求。后来我学会了,于是我可以多赚三个钱币。
     晚上回到家,婳婳已经做好饭等我,白天她在一户荷兰人家里做女佣。她问女主人要了一些清凉薄荷膏,盛在竹筒里,带回来给我涂抹身上的痛处。然而红肿布满了全身,这具身体看起来就像废掉了一样。她面对它,不知从哪里敷起,就哭了起来。一次,她哽咽着对我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认识的你……”
     “那时你是个少爷呀,可神气了,穿着青灰的直身,腰里还佩着一块又大又圆的玉佩。你从没有吃过苦,连给花草浇水都不会呢。”


     我暗暗算着,照这样的速度,到下个月末只能勉强从贝斯***那里换来一枚龙宫翁戎螺。但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期望自己能忽然找到发财的途径,盼望哪怕最后只能从贝丝***那里换来一枚龙宫翁戎螺,而春迟的记忆恰好就在他的里面。
     那天我们都回来的很晚,宝儿实在饿坏了,将那枚织锦芋螺的螺顶含在嘴里吸吮。等我们到家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缩在角落不停地抽出。婳婳奔过去,连连哭喊:"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他在婳婳的怀里挣扎,婳婳抱都抱不住他。婳婳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他浑身都往外渗着青色。
     “他很冷……”婳婳说。她脱下自己的衣服,一层层裹在孩子身上。可是孩子扔在发抖,震颤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走近了,捏起他的一只小手,他用暗淡的眼睛看看我,目光涣散,像行将熄灭的烛火。
     一些贝壳是有毒的,我早就知道。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摆在桌上的那些贝壳中有一枚就是有毒的织锦芋螺。自从看到那七枚龙宫翁戎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心思打磨桌上的贝壳,婳婳却也不敢擅自把它们收走。这些贝壳只经过晾晒就被拿到桌上,我还没有碰过它们,自然无法知道深藏在里面的毒性。
     婳婳抱着宝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忽然,她如梦醒般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在我的脚边,仰起头望着我,眼泪顺着她的下巴掉下去——我知道她在求我带宝儿去看医生。我迟疑了一下,拿出床下那只酒罐,从里面取出几块钱币。
     就是去离我们最近的医生那里,也要走到山下。我们带着宝儿立刻出发了。婳婳背着孩子,一路走一路哭。她一会尔告诉我孩子变得更冷了,一会儿又说孩子醒了,下巴在她的肩上摩擦。她的神志已经不清,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话,只是喃喃自语,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等我们在山下找到当地部落中懂得医术的老人时,婳婳已经变得异常冷静。我让她把孩子抱下来给老人看,她却仍旧站在那儿,没有动。我又唤过一遍,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不动。我走过去,从她身上抱过孩子。接触孩子的那一刻,我吓了一跳,手连忙缩了回来。那种冷已经像石头那样结实,没有缝隙,不会流动。我颤抖着将他抱给老人。老人一摸便连连摇头。婳婳当即一阵晕眩,摔倒在地上。老人叹了口气,说:
     婳婳拼命地捂住耳朵,掉下两行眼泪。我茫然地抱着孩子,他正变得越来越沉,我感觉到一股下坠的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拽着我的身体,径直向地心拉去。是宝儿的鬼魂吗?他在怨我吗?我心中一惊,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他的脸还是那样无邪,精巧的眉眼之间还流露出几分对人间的欢喜和好奇。倘若他能再睁开眼睛,一定仍会对我报以微笑。
    婳婳是被我背回去了,一路上,她将宝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婳婳伏在我的背上,死去的孩子在我和她之间,贴着我的后背。挨着她的前胸,如一道屏风般将我们隔绝。我们无法互递哀伤,无法彼此安慰,我们在各自沉默里,向悖而行。她再从我背上下来的时候,我感到她已经离我很远很远
    纤细的月亮在很低的夜空里,像一道就不愈合的伤口。野猫在附近的竹林里窜来窜去,发出凄凉的叫声。四周的树木忽然变得格外茂盛,遮挡了走去小屋的路。仿佛我们不是下山去了一个晚上,而是一个月,一年,或者更久。环顾周围,只觉得一切都很陌生。草木像洪水一样慢过来,这间小屋不过是在其中漂流的一只木筏。我们从未安顿下来,也不曾停留。


    我推开房门,点上灯。桌上的贝壳正用阴森森的目光看着我。我猛一甩手,将它们打落在地上。贝壳咕隆咕隆转着,犹如活物一般满地乱跑。
婳婳抱着宝儿坐在床边,不动,也不看我。有一颗鸡蛋大的贝壳滚过去,撞了撞她的脚。她低头看了它一会儿,伸手摸其它来。她双手紧紧攥住,要把它捏碎。但是那贝壳壳面很厚,非常结实,她怎么攥它都没有碎。她忽然把它塞进嘴里,想咬碎它。我大惊,如果这枚贝壳也是有毒的,那婳婳不是要送命了吗?我跑过去,扒她紧闭的嘴。她挣脱我,嘴里发出咬碎的声音——不,是碾碎。我怔住了。婳婳缓缓张开嘴,满口鲜血将贝壳的碎片冲了出来。她低头看见那些淹没在血液里的贝壳碎片,忽然开心的地笑起来。她笑的时候,我分明地看见,她的两颗门牙都掉了,血正从空洞的牙床里涌出来。
    所幸那颗贝壳没有毒。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婳婳的精神一直很好。她抱着宝儿唱摇篮曲,甜美的声音从漏风的口腔里传出来,平添了几重回音,绕来绕去,仿佛永远都唱不完似的。
    我想下山去给她买些草药,敷一下她嘴里的伤口,却又担心她再出事,所以一步也不敢离开。她唱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停下来。她坐在床边,神情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是嘴角又渗出一些血来。我走过去为她擦拭,她很乖顺地将头靠在我的身上。
    我问婳婳:“你是不是很后悔来找我?如果不来,宝儿也不会死。”
    婳婳对着我惨然一笑。她的表情令我疑惑,我永远也不知道,她究竟后不后悔。可我又是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呢?难道倘若她不后悔,我的罪孽就可以减轻吗?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婳婳忽然轻轻抓了一下我的手臂:“你看到宝儿的魂魄了吗?”
    “我看到了。他要起程了,在想我们道别”婳婳小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是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片疲惫的月光,躺在当中的地上。
    婳婳见我还是看不到,沮丧地叹了口气:“你看不到,是因为你对他的爱不够深。”
    她的语气中有几分对我的责备,却也是淡淡的。她似乎已经彻悟,看透了生死。
    后来,婳婳在我怀里慢慢睡着了。我把她放在床上,抱着宝儿走了出去。
我选了一颗雨树埋葬宝儿。那颗雨树又粗又高,树干两人合抱也揽不过来。发达的根系露出地面,周围的泥土非常湿润。有这样一棵大树荫蔽,他应该会很安全。坑挖好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太阳出来了。我把宝儿放进去。他身上裹着的毯子散开了,露出惨白的身体。也许是阳光的缘故,又或者眼睛花了,我竟看到宝儿身上有一道道暗绿色的蛇形花纹。它们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甚至开始翻涌,犹如海浪一般向我扑过来。
    一切似乎并没有因为宝儿的死而结束。他体内的毒正汹涌的向外扩散。是来找我的吗?为了阻止它们逃逸出来,我跪在地上,飞快地把四周的土堆推进坑里。坑被填满后,我在上面用力跺了许多脚,把土踩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罅隙,又从附近搬来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做好这些后,我已经精疲力尽,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忙忙地沿着小路奔下山去。
我一路疾跑,心乱如麻。眼前不断出现刚才埋葬宝儿的情景:泥土纷纷流入坑里,由于厚重的帷幕,宝儿仓促的生命伴随着它的落下,永远地合拢了……那些土冰冷而潮湿,甚至还有蚯蚓在其中穿梭,它们就这样重重地砸在宝儿赤裸的身体上——我甚至没有勇气将散开的毯子给他裹上……我拼命地在他的坟上跺脚,将松散的泥土踩实。我仿佛看到,在坟墓里,泥土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把他缠裹起来,他拼命挣扎,手脚却动的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我跌跌撞撞地下山给婳婳买草药脑海中还不断想起起坟穴里那具生满花纹的身体。它在松软的泥土里翻身,喘气,最后破土而出……我跑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我抓了草药回家。推开门,婳婳从床上站起来,欢快地说:"宵行,宝儿又活过来了。"
    我浑身一震,险些摔倒在地上。只见婳婳从身边抱起一只大猫,笑吟吟的走过来:
   那日清早,大约就是我埋葬宝儿的时候,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从房顶经过,也许是婳婳梦中喋喋不休的呓语招引了它,令他停下了脚步。它绕道侧面,由窗户跳入房间。婳婳睡着,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她的脸旁,毛茸茸的,挥之不去。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浅***的瞳仁,在黑暗里闪着光,犹如振翅的萤火虫。她记得宝儿的眼仁就是这么凉,于是不禁轻轻唤道:“宝儿。”


    从那之后,婳婳就认定那只野猫是宝儿。她抱着它不肯放开,给它洗澡,梳毛,将煮熟的玉米、南瓜剁碎了给它吃。说来奇怪,这只野猫竟然留了下来,再也没走。婳婳抱它,它总是很温顺。婳婳对它说话,它真的睁着那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婳婳。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会自己跳到床下,靠着婳婳睡下。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起身出门的时候,它会很警惕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借着门外的原光看清了它的样子:它长的有一点像豹子,口鼻凸出,身体狭长,尾巴上有黑白相间的花纹,夜晚看来更多了几分惊悚。奇怪的是,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无法形容,但是非常诱人。起先我以为是它钻入花丛的时候携了几簇花粉,但后来婳婳给它洗过澡后,那气味反而更加浓郁。隐约记得以前曾听说,当地有一种香猫,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气,想来这是猫大概就是。
婳婳像是着了魔一样,每时每刻都要与这只猫呆在一起,一会看不见它,就满屋子找,口中唤着:“宝儿,宝儿。”这只猫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叫宝儿,婳婳一叫它,它就跳出来,跑到婳婳脚边,用身子蹭她的小腿。她再也没有去荷兰人家做工,甚至连晚饭也不做了。她自己吃的很少,只顾弄食物喂饱那只猫。婳婳日渐消瘦下去,对于周围的一切也越来越漠视,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那只野猫。也许早该找个巫师给她开导开导,说不定就可以打开心结,驱走脑中的幻想,使她不再逃避。可我没有这样做。倘若婳婳恢复清醒,心中的怨恨也会显现出来,我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她。
    狭促的房间里,我们面对面,或者错身而过,她的目光从不在我的身上逗留片刻。她终于收回了对我的一片痴心,而我还以为那是永远都不会失去的。
    转眼就到了采集咖啡果的季节。我不得不暂时辞去捕蜂的工作,回来专心照料我的咖啡林。我将才来采来的咖啡果放在一只只木桶里,在院子里晒了大半天后,因为担心下雨而搬到了屋里。次日出门前,我特意叮嘱婳婳,叫她帮我看好咖啡豆,不要让野猫碰。婳婳正在给猫洗澡,哗啦哗啦地撩着水,就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
    晚上回家后,我就发现有一桶咖啡果被搅得乱七八糟,桶外还散落着一些。而此时婳婳躺在床上,抱着那只猫睡着了。我瞥了一眼野猫鼓鼓的肚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我对着婳婳大吼大叫,一手将那只猫拎了起来。婳婳从睡梦中惊醒,只见我站在床边,那只猫被我高举在空中,像一面旗帜般飘来荡去。婳婳从床上跳下来,争夺我手中的猫,我一把甩开她,将那只猫狠狠地摔在地上。野猫嗷地惨叫一声,迅速地窜到床下,躲了起来。我向床边走来,打算将它揪出来继续打。这时婳婳跪在了我的脚下,求我放过野猫。她见我没有应允,就开始砰砰砰地给我磕头。头砸在地上的声音那么重,听着心惊肉跳。我抓住她,把她拽起来。她口中絮絮不止地说着:  


那天晚上野猫受了惊吓,一直躲在床下不出来。婳婳就靠在床边陪着它。天明我要出门干活时,她还睡着。那只野猫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出来过。仿佛是在报复,它将粪便拉在了放咖啡木桶旁边。我从木桶旁边经过的时候,恰好踩在上面。我很生气,磕去沾在鞋上的粪便,打算去床下把猫拎出来,教训一番。可是我忽然发现,在磕下来的粪便中,咖啡豆没有碎,仍旧是完好的。原来野猫只是吞食,不曾咀嚼。我还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仿佛是粪便的臊臭中夹杂着咖啡的醇香,我缓缓蹲下身子,将咖啡豆一颗颗从粪便中分捡出来,放在手心里。它们果真有一股难以说清的气味,令人想要凑上去,再多闻一闻。  
    我将咖啡豆上的粪便洗净,把咖啡豆晾在太阳底下。那天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去地里采收咖啡果,只是靠在墙根边晒着太阳,隔一会儿就过去看看那些晾着的咖啡豆。我生怕那股奇怪的味道是野猫的粪便发出来的,而不是咖啡豆本身。我每次走过去都捏起咖啡豆闻闻,奇怪的味道还在,我这才放了心。  
    中午的时候,我被太阳晒得有些心慌,也没有吃东西,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下午来了一阵急雨,我被惊醒,连忙翻身跳起来,冲上去抱住那只晒咖啡豆的小钵就往屋里跑。  
    咖啡豆淋湿了,我很心疼,用衣服将它们一颗颗擦干。而那股香味,反倒更浓郁了,氲得整间屋子里都是。连婳婳都闻到了,问我是什么东西的香味。这时野猫早已从床下面出来,躺在婳婳的腿上,看我向它走过来,猛然弓起身子,睁大眼睛,随时准备窜到床下去。
    为了让它安心,我在两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进攻”的意思,才俯下身子,眯起眼睛。我把咖啡豆的事情告诉婳婳,并说还要让“宝儿”多吃一些。
    “你是说,让宝儿继续吃你的咖啡豆吗……你不会再打它了吗?”
    婳婳听了我这样说,才放心下来,脸上路出几丝欢喜的颜色。重创之后,婳婳似乎有意淡忘了从前的事,唯有对我的信任依然如故。
    婳婳抓了一把咖啡豆,把猫抱在怀里抚摸,和它小声说话,然后摊开手掌,送到它的面前。
    猫凑近了闻了闻,把鼻子缩了回去。它眯起眼睛看看婳婳,又看看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站在门口。还在下雨,水珠打在泥土和草叶上,细密的声响掩住了屋里那位年轻母亲最温柔的话语。热带的木屋没有屋檐,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浸在了雨里。这时就想起从前的雨天,春迟站在屋檐下,安静地听着水滴敲打头顶的瓦片。北方的夏季,雨水持续而均匀,滴答,滴答,仿佛是天空的脉搏。她已经呆在寒冷里太久了,只有这绵密的声音可以带来一点热气。  
    我慢慢回过神,拂去脸上的雨水,忽然嗅到手上余留的咖啡味,这缕独特的香气犹如迂回的长廊,无限延伸,望不到尽头,没有人知道它通向哪里。我忽然紧紧攥起手心,生怕香气逃逸出来——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三天后,我带着第一捧“猫粪咖啡”来到山下,找专门做咖啡生意的行家坚定,据说是上不存在什么咖啡豆是他没有见过的。
    这位行家好不容易才同意见我。我解开小口袋,把一小撮咖啡豆倒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
    他一闻,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当即令佣人把这些咖啡豆拿下去研磨。煮了几杯咖啡,给自己以及他的几个朋友喝。所有的人嘬了一口咖啡,都很吃惊,他们互相看着,小心翼翼地做着评价:


     那位行家请我坐下,说要和我好好地谈一谈。但从他前后态度的差异上,我就已经知道这些咖啡豆的价值。
     他故作平静地问我这些咖啡是从哪里来的。我说就是自己院子里树上长的,摘下来后被雨浇了,后来晒干,在火上烤了烤。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沉吟片刻,开出了收购这些咖啡豆的价格。我笑着摇摇头,重新系好小口袋,带着它离开了他的房子。
     我知道,他一定会依照我所说的办法制造这种咖啡,等到他的实验失败以后,这捧咖啡豆的价格不知道会比现在翻多少倍。
几天后,他果然来找我,提出用高价收购我的那捧咖啡豆(这个价格远远超过我整块咖啡地咖啡豆的收购价格),并希望我可以不断给他供应。我当即答应下来。他本以为这捧味道独特的咖啡是因为雨水,火烤等偶然因素制成的,却见我答应的这样爽快,不禁非常疑惑。他环视我这简陋的屋子,只有硬邦邦的床板,桌台,以及一个抱着猫的年轻女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找不到任何可以与制造咖啡联系在一起的工具。离开时他还不忘看看房子周围,绕着它走了一圈,仍旧没发现任何特殊的工具。他带着那一小袋咖啡,有些失望地走了。
     后来,如他这样的人还来过几个。他们都是听说我的咖啡卖了高价,想来看看我对那咖啡动过什么手脚。但所有的人最后都无功而返。
     我捏着他给我的一袋钱币,站在那里很久没有回过神来。眼泪慢慢从我的眼中溢出来,又很快被我用袖子拂去。我跑到婳婳跟前,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说:
     那只猫见我冲过来,吓了一跳,立刻跳到地上,又钻到床下去了。
     她完全是在应付我,说罢立刻就蹲下身去,召唤受惊的猫儿。她没有再看我,对我手中的钱袋也没有一点兴趣。我痒痒地站在那里,忽然很怀念那个将工头打倒的夜晚、婳婳手中扬着钱袋的样子。那时她的感情多么丰沛,几个钱币就能令她笑得那么开心。


     够买一只龙宫翁戎螺,于是我去与贝丝***做了交换。龙宫翁戎螺的壳面很厚,须得仔细打磨一番,才能听到它内部的心脉。我花了好几日时间,终于把它打磨的几近透明。我钻进森林里,找了个寂静的地方,用手指把里面的记忆放出来。却并不是春迟的。

     我的却有些沮丧,拿着那枚龙宫翁戎螺来到山下的集市,希望可以把它卖掉,哪怕钱少一些也好。它现在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的废物。可是螺的表面被我打磨后,原来的粉红色不见了,好看的花纹也只剩几道隐约的印子,远远看去不过是一只形状古怪的瓷器,没有人可以认出它是贝壳。我在几十呆到日落,却连一个上来询问价格的人都没遇到。

我推开家门,婳婳整合那只猫玩耍,她兜着圈子走来走去,它紧跟在后面,她左转它便左转,她后退它也连忙后退。眼前的情景如此熟悉,宝儿在的时候,婳婳也常这样和他追逐嬉闹。这些日子都在为了咖啡豆的事情忙碌,几乎忘记了宝儿,此刻忽然想起,却不再感到恐惧和歉疚。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早有指引:我在这里过着无望的生活,就快要放弃的时候,婳婳带着宝儿来了;我开始不断做梦,知道在码头上看到那艘梦中多次出现的沉船,终于找到了龙宫翁戎螺——春迟的记忆就藏在里面,可是没有钱把它们买回来;我和婳婳开始拼命赚钱,这时候宝儿却忽然死了,此后这只野猫便替代了他,留在婳婳身边;正是这只神奇的猫,让我忽然赚到那么多钱,终于可以换回贝壳。这一桩桩事情紧密相连,不可逆转。宝儿也许就是为了找到记忆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样的想法对宝儿来说,也许有些不公平;可是宿命,就像日有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一样无法改变,不可逆转。所以我接受了为春迟寻找贝壳的宿命,而宝儿也必须接受用性命交换贝壳的宿命。

     眼前,那只猫正欢快地追着婳婳跑,不时跳起来用前爪拨弄婳婳飘荡的裙裾。它那棕***的毛越来越光亮,黑白花纹的尾巴灵活地甩来甩去,浑身撒发着一种令人着迷的活力。我尤其注意到它的肚子,结实而平整,蕴藏着神奇的能量。

     可惜猫对咖啡豆并不怎么感兴趣,之前偷吃吃也许只是贪图新鲜。后来再喂,它就吃得很少。婳婳必须一边抚摸它的脊背,一边给它说话,它慢吞吞地咽下几颗。我让婳婳将咖啡豆混在其他食物当中,甚至还去码头给它买了几条鲜鱼(即便是在宝儿生病的时候,我也不曾给他买过),但猫聪明,能把咖啡豆挑出来,剩在一边。  

     我决定饿它几天。但是婳婳坚决不同意。自从我拿第一捧咖啡豆换了钱之后,她大概就已经开始感到恐惧。她求我放掉“宝儿”,并说她愿意继续去荷兰人家里做工。  

    “我答应你,等我买下那几只螺,我们就马上回家。还能剩下许多钱,可以造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人住。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那份真诚连我自己也被感动了。我愿意相信自己曾有一瞬间是这样想的,想带婳婳回家,从此悉心照顾她。



    “当然。它可以天天吃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婳婳想着,就慢慢笑了一起来,录出残垣断壁的牙床。每当她笑的时候,那黑洞洞的口腔里就会冒出几缕瑟瑟的阴风。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用挨饿的方式让猫多吃咖啡豆并不奏效。大概咖啡豆必须和食物混在一起,进入它的肠胃,经过一番蠕动,再排出体外,香味才足够浓郁,醇厚。如果不让它吃其他食物,咖啡豆单独排泄出来,前后味道变化非常小。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它吃其他东西的同时,将咖啡豆喂进去。我找来一块细薄的铁片,将它弯成一把长柄的勺子,婳婳给猫喂饭的时候,只要按住猫,让它仰起头,用勺子将咖啡豆送到猫的喉咙深处,用力一捅,它们就被喂下去了。但婳婳怎么也狠不下心,最后只得由我来。她抱着猫,抓着它的两只前爪,我一手捏着它的头,一手用勺子抵住它的喉咙。猫拼命地挣扎,发出悲惨的叫声。婳婳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它。我和婳婳的手上,留下一道道猫爪留下的划痕。  
     每次都要喂到猫的肚子胀的滚圆,我才肯罢休。喂饱之后,那只猫总是一副受尽凌辱的模样,连婳婳也不亲近,郁郁寡欢地走到角落里,缩成一团去睡觉。
     有一次吃过咖啡豆之后,猫似乎很难受,走到角落里蜷缩起来,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婳婳抱住它,它很害怕,它以为又要逼它吃咖啡豆,全身的毛倏地竖了起来。婳婳小声说:  
     那猫望着她,迟疑片刻,还是嗖地一下越过她的脚面,钻到床下。婳婳心凉了半截,瘫坐在地上,喃喃地说:  
     那天半夜里,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坐起来一看,那只猫正站在门边,拼命地用两只爪子扒门,还俯下身来拱——它终于无法忍受,决定偷偷逃走。我轻轻把婳婳叫醒,让她看。婳婳看着,无限绝望,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宝儿”打算弃下她,独自逃走。  
     从那天起,“宝儿”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铁链,另一头拴在桌子腿上。婳婳虽然很心疼,却更害怕“宝儿”离她而去。


    没过多久,我又换回了两枚龙宫翁戎螺。但上天仿佛是在考验我的耐心,春迟的记忆也不在这两枚里面。我虽然早就料想到是这样,但身心都已疲惫不堪。眼看月末越来越近,很怕就要实现的愿望最终落空。

    我的执着已经变得僵硬。所幸的是,多年来继续的那份沉厚感情足够推着疲倦的我继续向前。

    等到又筹足一小袋咖啡豆的时候,我忽然不想再将它卖给那位咖啡行家了。一来是他已经看出我急需卖掉咖啡豆换钱,所以不断把价格压低。二来他始终都没有放弃从我口中打探这种咖啡的来历。他的狡猾使人感到不安。我已精疲力尽,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他周旋。

    我直接带着咖啡豆去了贝丝***那里。我记得她的早餐,她看起来是个品位不俗的人,对咖啡也应当很挑剔。  

    但我没有想到的她早就听说这种香味独特的咖啡了——它竟然已经名声大噪。

    贝丝***听说我原来就是这种咖啡的制造者,兴奋极了。她说她的先生是一位咖啡的狂热分子,她每个月都要将好几麻袋咖啡从这里的码头运回荷兰。最近她得知有这么一种粘稠如糖浆的咖啡,很想买些运回去给她的先生尝一尝。  

    我用带去的一小袋咖啡豆,换回一只龙宫翁戎螺。贝丝认为那些咖啡豆太少了,她表示愿意用余下的龙宫翁戎螺和我交换更多的咖啡豆。  

    听我说里面没有春迟的记忆,婳婳比我还要失望。这就意味着“宝儿”要继续受苦。  

    婳婳变得越来越焦虑,夜晚无法入睡,惶惶地坐起来,走到桌边蹲下来,将猫放在腿上,轻轻地拍着它,唱催眠曲。我从睡梦里醒来,只觉得歌声哀婉异常,像森森寒风钻入身体,让我想起中国北方的冬天。那年十二月,北风呼啸,她坐在我家门前唱歌,在雪地里写我的名字。  

   “还有三枚螺。婳婳,还有三枚螺,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走到婳婳身旁,抚摸着她的脸颊说。   

   “只有你能帮我。你是我的好妻子。”婳婳有些迷惑地看着我。第一次,她听我说出“妻子”这个词,由于在我的喉咙里滞留了太久,它已经锈迹斑斑。可是它来得太晚了,太晚了,注定辜负了漫长而无望的等待,怎么也无法救活那颗被痛苦濯蚀的心。

     夜里,我梦见贝丝***带着剩下的几颗龙宫翁戎螺坐船离开了。船行至深海,她的身子忽然从船舱里探出来,将海螺一颗颗用力掷向水中……几只没有翅膀的白色小鸟在空中打转,随后就一头扎入大海。

醒来的时候,心中一片寂灭。天光还没有大亮,稀薄的日光使酷热的小岛显得出奇的含蓄。婳婳睡着了,在天明之前,她那颗焦灼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依偎着我,而是蜷缩在床的另一边,顺得很局促。她的身体,我用目光慢慢抚摸着,难以确信自己是否真的涉入过它的深处。它是干的。脸是干的,手是干的,ru房是干的,si处是干的,没有一点水分。自从宝儿死后,婳婳就再也没有哭过,有很多次因为猫的事情她很难过,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可是眼泪,眼泪对婳婳而言多么重要,它象征着她曾为我付出的炽烈的感情。如今眼泪的干涸,无疑说明了她的背叛。我伸出手,慢慢靠近她,仿佛希望在这片荒弃的土地上找到一颗不灭的火种,她却忽然翻了个身,背向我——连睡梦中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都在暗示她的离弃。

热带的清晨,先于太阳醒来的是森林深处那些彩色羽毛的小鸟。在清寒的日光里,他们叫得那么凄凉,就好像见不得天亮的鬼魂急于把自己悲惨的遭遇说完。我躺在床上,听着它们撕碎的叫声,悲伤地想也许天再也不会亮起来了。太阳在前往东方的路上遇难,宝儿在一岁多的寿辰中死去,婳婳在追随我的梦想中离席,而我,我也许注定要在寻找贝壳的使命中迷失……一切都在此刻戛然而止。

     一阵心悸,我猛然坐起来,口中轻轻叫出她的名字。春迟,我从未这样唤她,若人间遽然崩塌,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再见她一面。



逼食咖啡豆的酷刑又进行了两日,猫开始呕吐。喂过咖啡豆之后,它就恹恹地靠在桌腿旁边休息。然而在我们都以为它睡着的时候,猫却忽然站起来,一步步向后倒退,身体上下起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长大嘴巴,将混着咖啡豆的食物一截截吐出来。它一定非常难受,忘记了脖子上还系着铁链,不断地后退,铁链一挣,它摔倒在地,蹭了满身秽物。婳婳轻轻拍打它的脊背,颤声对我说:  
     我来不及安慰她,目光落在猫吐出的秽物上。我将它们一块块捡起来,小心地托在手心里,走了出去。我挑出咖啡豆,冲洗,晾晒。但猫吐出的咖啡豆,气味非常平庸,没有丝毫特别。我终于知道,咖啡豆必须经过猫的肠胃消化,才会产生那种独特的味道。  
     猫吐过之后,不吃也不喝,婳婳给它缠了个毯子,它就缩在里面发抖,一些***透明的液体从它合不拢的嘴中流出来。婳婳跪在它的旁边,絮絮不止地说着忏悔的话。
     我瘫软地靠在门边,看着外面天空一点点变暗——不知道是因为夜晚来了,还是要下雨了。
     时间由于蟒蛇一般,不动声色地吐着信子,蜿蜒前行。猫还是一动不动躺在毯子里。婳婳倏地站起来,对我说要带着宝儿下山去看病。我忽然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一个轮回里,眼前她的神情和言语都如此熟悉,充满了不祥的气息。如果猫被带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这么大的雨,你带‘宝儿’下山,它被雨水淋这么一路,一定会病得更严重。”  
     她不太相信,跑出去,不一会回来的时候,头发、衣服已经湿透了。她抓着我的手臂,焦急地说:  
     我几乎不忍看她无助的眼神,她对我依旧如此信任。我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犹豫了一下,说:  
     我从罐子里拿出几块钱币递给她。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地看着蜷缩在桌腿旁边的“宝儿”。  
    “我会照顾好它的,你快去吧。”我帮她把散在额前的几缕湿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温柔地说。
     婳婳拿了雨伞,走到门口,却仍不放心,又回过头来忧虑地看着我,那几块钱币踌躇不安地在她双手中颠来倒去。
    “过来。”我伸出双臂,哑声对她说,干涩的声音里充满了穷途末路的伤感。
     婳婳依旧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我。门外电闪雷鸣,一阵阵白光从虚掩的门里窜进来,照在冰冷的床板上,照在装满咖啡豆的木桶上,照在痛苦的猫脸上,照在失魂落魄的女人身上。女人又借着光亮,看清了站在她对面的人。白光太强,使她无法忽略眼前这张脸以及这为她打开的怀抱。她的唇角动了动,忽然丢开雨伞,奔向我的怀抱。
     久违的眼泪终于再度被开启。它们就是来找我的,径直穿过衣衫渗入我的皮肤里。我能感觉到它们有多么可贵。这是她身体里仅剩的水分,被作为女人最后一点微薄的积蓄,收藏在身体的深处。而现在,她为了我终于将它们用尽——我是否应当为此感到满足?
     她在我的臂弯里渐渐苏醒,也许只有片刻,但她的确记起了从前我们相处的时光,也记起了自己的一往情深。也许只有片刻,她是从前的婳婳。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轻轻说:


     “我知道你表面上虽然对我很冷淡,但心里却是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清晰地记得,在出海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曾这样问我。那时我不知道***,此刻仍旧不知道。

     时空和地点都已变迁,唯有她不变。她果然又如同那晚一样,喃喃说道:

     我猜想这句话在婳婳心里说过许多遍,所以纵使命运将她摧残成这样,她仍旧念念不忘。然而她不知道,这句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如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我顿时觉得释然了许多。如果一切都是她甘愿的,并因此而感到幸福,那么我的罪责也许可以减轻许多。

   “去吧,给宝儿治好病,我们就回家去。”我轻轻说。

    婳婳依依不舍地与我分开。她又看看猫,随即从地上捡起雨伞,转身头也不回地钻入大雨里。

    我靠在门边,看着婳婳踉踉跄跄地冲下山去。她越来越小,雨点越来越大,最后她终于被一滴雨点吞没,消失不见。

我关上门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的地面已经全都湿了。雨水打在猫的身上,浸湿的毛软塌塌地贴着皮肤,使它更瘦了,脊骨突出,两侧的身体深深地陷了下去。然而它却一动不动,犹如一尊掘土而出的古董塑像,带着不合时宜的沧桑。我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似乎是借着它的目光递过来的,所以才会带着几丝哀怨。但那哀怨也只是淡淡的,像所有已经作古的东西一样,无法冲破时光的重重障蔽。它好像什么都懂,在这张斑驳的猫脸上,我竟然看到一种彻悟的神情。

    我走到它的面前,蹲下来。它原本是很怕我的,此刻却一点也没有力气躲我。它的眼睛慢慢划开一条缝,看着我。它抬起头仰望着我。温脉的目光比露珠还要清澈,却不知为何如此熟悉,让我心中凛然一惊。我缓缓蹲下,抚摸它的脊背:

    它很喜欢被这样抚弄,眼睛半眯,向前微探的下颌轻轻掂了几下。它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很久以来,它从没有一日像今天这样有精神。

    “上天安排你来帮我了,是不是?”我挠着它的脖颈下面的毛,苦涩地笑了。

    猫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温柔的摩挲着。这在我看来是一种默许。


    我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终于停在咖啡桶的旁边。我抓了一大把咖啡,捏起猫的下巴,分开它的嘴,把咖啡豆一颗颗推进去。我的手指直抵它的喉咙深处,一下下地戳进去……它的喉咙破了,开始流血。血溢满它的嘴,咖啡豆一进去就被染红了。我扯下一块衣角,塞进它的嘴里吸干那些血,然后继续将咖啡豆捅进它的喉咙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挣扎,那么巨大的痛苦,仿佛都随着嘴里溢出的血液走了。它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我,柔和而静谧的目光平复了我内心的恐惧,使我继续这样做下去……

    我放下它来,再捏它的肚子,已经涨满了。我甚至隔着它的肚皮摸到一颗颗咖啡的豆粒。手指捻过那些坚硬的种子,发出嗤嗤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真让人着迷。我着了魔一般地揉搓它的肚子,闭上眼睛专注地聆听。犹如一小簇一小簇火焰,那声音凿开一条隧道,一路钻下去,直到涌出水来。我听见春迟的记忆汩汩地冒出来。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猫已经双目紧闭,身体像一团皱巴巴的布,轻飘飘地搭在我的手上。

   猫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身体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正被一点点收敛起来。生命像伞一样合拢。


(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丈夫死时的那一幕。荷兰人陡然回身挥起大刀,凌厉的刀锋划过丈夫的脖子。血溅了荷兰人满脸,丈夫倒下。她躲在灌木丛里哭泣,将9岁大的儿子紧紧揽在怀里。她又看了那个荷兰人两眼,将他的样貌深深记在心里,然后带着儿子顺着小路逃向森林的深处。

    三个月后,她和儿子加入了土著猎头族。一个跛脚的鳏夫收留了他们。他们住进了山下的长屋。她有些厌恶这个男人睡觉的样子,对于他酷爱的竹筒饭也始终产生不了什么兴趣。但他教会了她的儿子***。将箭从两米长的竹筒里吹出,瞄准要射杀的动物和敌人,儿子越练越准,最后几乎是百发百中。

    在他们居住的长屋的梁上,挂着十一颗风干的人头。这是男人家世代保留的战绩。她不害怕它们,反而觉得亲切。有时候男人带着儿子出门打猎,她就靠在门边做些编织的活儿。风一吹,头顶这些掏空的骷髅就发出如埙一般低沉而连续的声响。她不时抬头看看它们。她在等儿子长大,将那个荷兰人的首级摘下挂在这里。


    婳婳带着医生跑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外面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很柔和。她推开门,就看到我站在桌案前的背影。她喊我,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是先看到我手中的刀,还是手上的血。她尖叫着跑过来,淋湿的乱发甩出一串水珠,溅到我的脸上,清新的气味略略缓和了屋子里浓郁的血腥。  

    她浑身都在发抖,摇摇晃晃站起来,迟疑着睁开眼睛似乎很希望刚才看到的一幕是幻觉,可是眼前的一切再次将她灼伤。  

    她紧闭眼睛,拼命地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叫了一声,然后冲出门去。  

    她跑出去后,我抬起手中的刀继续进行未完的工作。站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医生,终于看清了桌案上的东西。一只棕***的猫仰面躺着,腹部已经被开膛,肠子顺着血流出来,软软地搭在桌边,随着我忙碌的双手荡来荡去。而我正用刀子拨开它芜杂的内脏,将一颗颗鲜红的咖啡豆拣出来。它们是暗藏秘密的花苞,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芳香。  

    我把咖啡豆洗干净,天空已经发白,雨终于停了。

    这些咖啡豆,无论怎么洗,都带着浓重的腥味。在阳光下,它们略带一点暗红的光泽,像女人脸上哀伤的泪痣。  

    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的吓人。然而更吓人的是袋子里那些红彤彤的咖啡豆,当我把它们倒在我的手里时,着实令贝丝***和她的翻译吃了一惊。  

   “只有这么多了。请您不要问为什么,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这是最后一袋糖浆味道的咖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淡淡地说。  

    贝丝***疑惑地看着我。但她没法不相信我的话。我的神情如此凝重,手心里的那一小做咖啡闪烁着钻石一般耀眼的光芒。

   “我无法向您解释这一切。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咖啡了。”我回答。

“我是否可以请求您,请您把那三枚龙宫翁戎螺都给我。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必须尽快回去探望我的母亲。”在等待她回答的片刻,我的脑海里掠过无数念头,心中越发悲凉,竭力压抑的痛苦还是慢慢显现出来。

    她对于我在这种时候流露出来的悲伤,显的很警惕,她悠悠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看到你,就看到很亲切。总觉得你与这里的人不同。可是很抱歉,我们事先早有约定,我不想步步退让。希望你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想办法拿到足够的咖啡豆,再来与我做交易。”

    我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翻译在后面喊住我,提醒我忘记拿走那带咖啡豆。

    “这些咖啡豆如今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我说罢,跨出大门,走入午后绿的生烟的树林中。

    我走出去不远,只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我回头看去,是贝丝***的翻译。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朝我跑过来,在我的面前停下,他把怀里抱着的布袋打开,三只贝壳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贝丝***还是退让了,决定与你做最后一笔交易。”

    躲在怀里的贝壳,闪耀着精灵般的狡黠。我站在太阳底下一直看着它们,看着看着,就看到阳光在表面聚成斑斓的绿色蝴蝶,看着看着,就看到洁白的轮廓,凸显出清晰的眉眼。它们是春迟,是宝儿,是婳婳,是我自己。


     那三只螺很重,突突地在身后敲着我的背,令我记起小时候去看灯会,春迟弃我而去,我背着三个馒头在冰天雪地里摸索着寻找回家的路的事。奇怪的是,在寒冷和艰难的路途中,我对春迟的情谊不但没有减损,反而迅速滋长。那时候我就隐隐感到,这是一种在峭壁上生长的情感,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苦难塑造了它的形态,也是它的宿命。
    我在雨后的山路上被跑起来,仿佛前面就是家,很快便能见到她了。我们将相逢于晦暗的房间里,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两端沉闷地吃早饭。我还是那个一见到她就会惶恐不安的孩子。,一边把这碗里的阳春面,一边不时抬起头看看她。
    我一面跑,一面哭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想哭泣,如果所有眼泪可以换得她的一丁点疼惜的话。
    我回到山坡上的小屋时,只看到一块红色衣角,被茂密的草木掩着,从远处望过去,还以为是栖落在门前的一只小鸟;跑近了,我就看到婳婳裸露的小腿以及混在杂草里的头发。我停下来,一步步缓缓地走向她。  
    她是将自己勒死的。脖子上还挂着绳子。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开绳子上的扣。留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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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ooO━-──────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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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未满18周岁人士请在父母指导下与本人聊天。

②本人非专业聊天人士,不承担主动打招呼、主动找话题的义务。

③谢绝“三问一答制”,谢绝在聊天的时候使用“哦”在本人不回复的情况下请自觉停止一切信息。 【注】:本人拥有最终解释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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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揍偶 偶要挺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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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稍后,感情正在失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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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无声流水有情红笺小字写尽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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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血液在身w的每一地方流.

│喧x誓言│     m我M..

≡迪吧晃起 ≡酒吧坐起 ≡网吧整起≡

p劲舞甩起 p扎啤灌起 p烟锅吧叼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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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鼠ωf:我!

u 老鼠留下一滴I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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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a!外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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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侑人f:很想兑|西.僦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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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Z枳梢凰查fN(欺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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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YK男人不能ぷ→灬越越混蛋灬p

|仰望着天空冷冷的笑笑

a是谁 ?| 拨动了琴弦.? !| |

等咱有了钱,MD我也当资本家,想剥削谁就剥削谁! 等咱有了钱,MD买把ak47, 想突突谁就突突谁,等咱有了钱,MD买10辆奔驰,开一辆拖九辆 等咱有了钱,MD等咱有了钱,MD先注册俩QQ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然后自己和自己聊…

. rg:⒉Oo⑶年⑼月メ日,

┃┆. 有一幽,把莪隔得好h好h.

☆┃. 有一lp,使莪之g有了g隙.

.☆ 有一N痛,让莪中g有了距x.

佬B一b把闷l⒊条腿“K“

┗━┛ / | ┗━┛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门做一对小小的老鼠。笨笨的相爱,呆呆的过日子,拙拙的依偎,傻傻的在一起。即便大雪封山,还可以窝在草堆紧紧地抱着咬你的耳朵....

俺娘f┈.]要找B得起俺(uǒu)

ㄖ我他的槟阕跃,你他的愣不相信ㄖ

ㄖ我他的槟闾,你他的总算回^ㄖ

ㄖ我他的Q定放,你他的回心D意ㄖ

┼─┈──┈──┈|ヅ★r

┊ 季晴川与梁以熏滴邸.

│ -.我们会有??;

│ -等20荔先.我⒈定会回来

└- 烟N闪^滴天空会灿烂岍t

冬天砹.X得凉了.觳涣髁.靡沧吡.音乐A了.我哭了.M已丢了.戴?

猿肿约忸.墓芙Y局怎.

┚┖――――╂┸╂―爱―――you

※――――――――――――――――※

┃没有我 得不到的 只有我 不想要的┃

┃一种规则?玩鸺绦 玩钠痃┚蜘

h:垡杏狻夥质忠衅 q kr.。

     花落花_,花o情;

     落~凋零,情y!

☆  棒棒糖 , ]有比它更值得硪.

  ‘ . . 受r候添添它. i

可是什麽它是o 苦哪卅..

【成份】:本人58%的美丽、40%的迷人、2%微量的羞涩

【适用】:18-22岁的纯情少男

【主治】:心情不爽、缺少朋友、生活无聊、极度空虚

【用法】:聊天,一日三聊,一次两小时

【警告】:长期服用会产生较严重的依赖性

【批号】:连卫药准字(2005)第008号

╃──み─────────流 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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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晴问我,有朝一日,你会不会恨我?

我头也不抬,继续研究手中的小说,只是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真的不会吗?文小晴对我如此简单肯定的回答似乎心怀不满,接着追问,就算是我伤害了你,你也不会?

好不容易才挣扎着从小说中抬头,我看见对面趴在她坐在的椅子背上的文小晴那对异常漂亮的眼睛。然后我轻叹了一口气,当然不会,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去恨我自己,别忘了,你和华子倾,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

说完我把手中的书合上,站起来转身进厨房去端特意为文小晴熬的感冒药。

是的,文小晴和华子倾,是我一生最爱的两个人。我是三月。

你今天晚上要不要留在我这里?监视着文小晴把碗里的药喝得一点不剩后,我接过她手中的空碗,洗干净放好,然后倚在厨房门口朝客厅高声问了一句。

今天晚上吗?文小晴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朝我走过来。她一边揉了揉顶着一头中长发的脑袋一边把另一只手中的纸巾扔进垃圾筒,同时说,算了吧,今天晚上就放过你,让你清静一下……一抬头就看见我微微愠怒的脸色,文小晴虽有不解,但还是立刻闭上了嘴,

喂!你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好不好?我大跨一步,走到她面前,几乎要怒发冲冠地狂吼,刚刚放下药碗就光着脚跑来跑去,现在是什么天气你知不知道?!还想不想好啊!

文小晴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在空气中踩在地板上的双足,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回客厅。再出现时双脚已趿了双拖鞋。

好了。这样行了吧?文小晴涎着脸靠过来,讨好似的问道。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今天晚上,文轩回来了吧?

咦?文小晴立刻弹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一脸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算了吧!我瞪了她一眼,除了文轩,还有谁可以令你放弃折磨我?

不过……我有点不满地瞥了她一下,略带讽刺地说,文轩要回来了,你居然都不告诉我

,我们三个,到底是什么破关系啊?要不是他打***给我,我想你打算何时才告诉我呢?

不是啦!文小晴连忙又贴过来,哀求着解释说,就是我们太好了,才不敢告诉你的。她诚挚地看着我,继续说,你想想啊,我们三个那么好,如果你知道哥哥终于回来了,肯定会高兴得今晚非要赖到我家吃饭的。而你和哥哥又那么好,如果一时忘情在我们家滔滔不绝地叙旧被我爸妈见到的话……

好了好了。我无语,文小晴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和文小晴从小学起就是同学。那时因为我父母经常出差,我常常跟着她到她家蹭饭吃。也许因为我脸皮过厚,蹭多少次都不觉不好意思,表现得特大方,所以她父母对我也特别好,就跟另外一个女儿似的。又因为我的学业成绩总是比文小晴好那么一点,所以他们二老就更喜欢文小晴与我像强力胶一样粘在一起。以至后来中学时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都被他们两个拉着嘘寒问暖的,还弄得文轩与文小晴心里特不平衡,顺便说一下,文小晴那个比我们年长两岁的哥哥文轩,也是小学就认识的。

后来生活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也许是因为我们三个人关系太亲密,以至文小晴的父母在我大学毕业后就开始暗示,想要娶我做文家的儿媳妇,这着实让心无杂念的三个人吃了一惊。继而我委婉地解释――我们只是好朋友,我已经有另外喜欢的人了。文轩也解释说他一直只当我是妹妹,最后他为了证明他对我觉无“非分之想”而去了参军。

现在两年过去了,文轩终于结束军营的生活即将回到我们一起长大的小城。不知道两年不见,他有了些什么变化?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文小晴已经开始往身上套外套了,她一边把扣子扣上一边说,我要去火车站接他,先走了。

等一下!我也从沙发上胡乱抓起一件大衣往身上一套,一边围上围巾一边说,我也要和你一起去。火车站。看见文小晴一副“万万不可”的表情,我赶紧补充说,我绝对绝对不去你家,只是去火车站见见他就好!

文小晴终究恨不下心来拒绝我。毕竟她也知道我,或者说我们,到底有多么渴望见到文轩。她是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就想当初高中的时候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心里有华子倾一样。

不过出门的时候文小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两句,跟我保证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你,就是这次有点勉强……

不知为什么火车站附近的风好像特别大,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仔细打量了文小晴一下就把颈边的围巾转移到了她的脖子上。这个亚热带小城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风还是很大很冷的――文小晴正在感冒中。

火车进站,我和文小晴被汹涌的人流挤着进了站台。好不容易才摆脱人群,我低头看了看被人不小心踩了一下的右脚――还好只是随便穿双帆布鞋,不是皮鞋。然后发现文小晴的白色外套上沾了一点烟灰,于是伸手帮她拍了拍。

抬起头就看见文轩从火车上下来,提着简单的行李,唇边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微笑,只是稍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一点。他的目光穿越了喧嚣的人群看过来,发现了我们,有细小的涟漪在眉眼里一圈一圈地荡开,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突然间有点想流泪。我发现两年了,文轩还是那么英俊挺拔气宇轩昂。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想想念他,可是当他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明白苏轼那句:“不思量,自难忘”所代表的沉重。

再看看文小晴,都呆了,正红着眼睛呢。我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她回过神来,看着我,问,是哥哥吗?真的是文轩哥哥吗?我说,没错是他。文小晴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一把推开前面的人飞身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文轩。

文轩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一会儿,再次把目光投过我这边来,关心的样子。

我慢慢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是当我走到他面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三月,好久不见”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飞快的擦干眼泪展开笑容,回答了一句,是,好久不见了。

文轩把文小晴轻轻推开,从背包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布,笑着说,我只带了一份礼物,是一条藏式的围巾。然后他看了看文小晴,又看了看我,说,风这么大,既然小晴已经围了围巾,那就送给三月吧!说着把围巾递了过来。

我苦笑,然后从文小晴脖子上摘回围巾围好,再把文轩手中的藏式围巾给小晴围上,一边告诉他,那我就

无福消受了,因为小晴颈上的围巾是我的。

是这样吗?文轩粲然一笑,说,那它就是小晴的了。然后他刮了刮文小晴的鼻子,说,我们回家吧。两人拉着手高高兴兴地走出车站,我紧跟了上去。

拦车的时候我说你们慢走。说着还帮文小晴拉开了车门。文轩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不去吗?

我揉了揉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不自然地笑了笑,还是不去了。

去吧!文轩突然说,没关系的,如果他们在提那件事,我会解释得更清楚。

文小晴突然抖了抖,顿了一下,才说了声:“好冷”,然后钻进车子。

文小晴的预言成为现实――我用我的行动击败了自己的保证。

进了文小晴的家,看见那对欢天喜地的父母后我才突然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惹祸上身。

文小晴一进屋就不停地追着文轩问这条围巾是不是藏族的哈达。文轩只好仔细地解释说不是,因为哈达只有***和白色,而这条围巾是藏青色的……

我找不到事情可以做,只好转今年厨房去帮文母做饭。看得出来文母很高兴,一直絮絮叨叨不停地回忆我们三个小学的事,也有小晴和文轩更小一点的事。

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后来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人生大事。

文妈妈不情不愿地说,天下间再没有比三月更好的儿媳妇了。又贤惠又巧手,就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文爸爸也适时应一句,三月的确不错。

文轩有点哭笑不得,爸,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文妈妈委屈地叹了口气,不外又是什么“我和三月只是兄妹”之类的话,是你不争气没能让三月喜欢上你就说嘛,还诸多理由……

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所有人立刻静了下来,全都盯着我看。我掏出手机,居然是华子倾的***,真是太及时了。

对不起。我站起来,看着文父文母,说,我接个***,是我男朋友的。文父文母的脸瞬间就涨红了。然后我离开餐桌到客厅上接***。

终于和华子倾谈好他来接我,我陪他吃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然后我踱回饭厅

,抱歉地说恐怕我要先走了,有点事。我男朋友会来接我,我先出去等他。

文选和文小晴同时站起来说,我送你,然后两人把我送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文轩一直在说对不起。我只好一直回答说没关系。

然后我拒绝他们再送,把他们赶了回去,一个人慢慢的踱向街口。街口转角有一张长椅,我坐在那里,慢慢地回想我们三个过去的时光。

华子倾出现的时候我几乎要睡着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又帮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还仔细地围好我随便搭在脖子上的米色围巾,然后说,三月,我心疼了啊!你总是这样子的。

我抬头蒙蒙胧胧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抱住了他――我真的很累了。

好了,我们不去吃饭了,我送你回家吧!华子倾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这个我最爱的男人,还有谁会像他那样理解我,理解我的疲惫呢?虽然我为他花费了难以想象的心思和时间,可是也只有他才值得啊!

华子倾是我和文小晴的高中同学。高二文理分科时,我毅然放弃了一直与文小晴约定好的文科,默默地跟着他进化学班,开始了高中两年的守望。文小晴后来也没有读文科,她去了音乐班。

大学毕业后,为了华子倾,我义无返顾地回到了这个我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要与文小晴一起逃离的城市。文小晴追寻着我的脚步,也回到这个城市当了个音乐舞蹈老师。

我们说过要一起离开的。文小晴眨着她的大眼睛,笑着对我解释。

原来,她一直就与我不同。她的重点是要“一起”。而我。我承诺时的重点,一直就是“离开”。

后来,后来的后来,华子倾对我说,谢谢你一直站在身后支持了我那么久,三月。让我照顾你,我想要给你幸福。

华子倾的话,让我在一瞬间就流下了眼泪。

我还是陪到华子倾吃饭,没有失约。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失约的人。所以那天后来华子倾和我一起去买了菜,到我家去做饭。

好幸福啊!华子倾在饭厅里转来转去,不时到厨房门口来看一看,口里不停地叹着,

三月亲手做饭给我吃,太幸福了。

又不是第一次。我嘟嚷了一句。华子倾一直就被我禁止进入我的厨房,因为对他的笨拙,我高中就已经领略了。若让他帮忙,只会让厨房变得满目疮痍。

华子倾吃饭的时候我坐在他的对面,只看,不动手。看着看着就觉得困了,趴在饭桌上睡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脸好象被人拍了几下。费力地张开眼睛,只感到全身酸累。好不容易双眼才聚焦。一眼便看见华子倾放大的脸。

他正从床沿前俯过身来看我。而我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

吃药了。华子倾笑着摸摸我的额,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好烫啊,你发烧了。说着把我扶起来坐着,把手中的感冒药递给我。

我迷迷糊糊地接过药吞下,又喝了开水,再次躺回床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华子倾看。

好了,不要想得太多,现在很晚了,你快睡吧。华子倾仔细得帮我掖了掖被子,再次摸了摸我的额,笑着说,睡醒一觉就好了哦!

我乖乖地闭上我的眼睛,眼泪立刻汹涌而出。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人如此照顾我了?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我的父母,是从来不会这么做的。

好了三月,乖一点,我会心疼的。华子倾伸手擦干我眼角的泪,喃喃地说。

我很乖,真的很乖,奶奶。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我足足睡了两天――这并没有什么。因为我就算是平时,也有能力连续睡三日三夜,更何况是生病的时候-两天是很少的了。

从床上爬起来后我去拉开窗帘,窗外下午的阳光很好,有温暖的风吹进来。

趿着拖鞋慢慢地踱出房间,发现卧房门上粘着一条便条,三月你醒啦?微波炉里有皮蛋瘦肉粥,你一定要先热一热再吃,我去上班了,晚上过来看你。

今天是星期一了。我一边按微波炉的电源开关一边想。几乎每个人都要上班,除了自己。我是个靠文字为生的人,所以可以追随华子倾,随时随地。

***突然响起。是文小晴。

喂,你很忙吗文小晴在***那头有点不满的埋怨,这两天***也没一

你感冒好了吗?我没有理会她的埋怨,直接发问。

好了,当然好了!文小晴兴奋起来,有文轩哥哥照顾,想不好都很难。

喂,你还没说呢?怎么这两天一个***也没有啊?文小晴顿了一顿,又小心翼翼地说,不是因为那天的事,你生我们的气了吧?

有什么可气的!我对文小晴如此小看我的气度感到不满,我这两天感冒发烧了。

啊, 啊。文小晴惊讶地“啊”了两声,才说,怎么样了?该不会是我传染给你的吧?

没事了。我连忙说,华子倾照顾了我两天呢。

哦,真幸福啊。文小晴在***那头轻叹,突然又说,三月,你可以出来吗?

现在?我诧异,有什么事吗?华子倾等一会儿还要过来呢。况且我也没有钥匙,华子倾拿去用了。

哦。文小晴的声音又欢快起来,那就算了,我还是找哥哥玩吧,就这样了,拜拜。

放下***之后我到厨房端出皮蛋瘦肉粥,刚刚把粥放在桌面上,***又响了。

又怎么了?我对吃顿饭也不能安生感到不满,文小晴就是我生命的那个恶魔,无休止地折磨我。

文小晴?居然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试探着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怎么办?终于有了反应,三月,我到底该怎么办?……文小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令我感到一阵恐慌。

三月,我该怎么办……不等我发问,文小晴又自顾地说起来,我喜欢哥哥,喜欢我的文轩哥哥……

不,不是,不是喜欢。文小晴突然又说。可是接着她说出了更令我惊讶的话,不是喜欢,是爱。我爱文轩,爱我的文轩哥哥,文轩。三月,我该怎么办呢?……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文小晴在那头已经开始小声的哭了。文小晴。我说,你现在马上到我家里来,马上。

然后我挂了***,倒在沙发上,拉过旁边的被子蒙住头。烦,我翻了一下身,还是很烦。

文小晴坐在我面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问我,三月,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看不起你呢?文小晴,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我们是相爱的,三月,你知道吗?我和文轩,是相爱的。文小晴悲哀地说,三月,从小我就多希望我自己是你,你知道吗?有时候看见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好,我就会想,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把你错当成我,而我变成了你,那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和哥哥在一起了。

三月,妈妈给哥哥约了很多相亲。文小晴看着我,眼泪不停的涌出来,可是三月,我们只是想在一起,我们可以不结婚,我们只是想永远在一起而已。三月,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三月,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文小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已经不知道。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后来,华子倾回来了。他一进屋。看见的便是我呆呆的样子。然后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仰起脸来看我,左手握着我的手,右手抬起来抚摸我的脸,一边说,三月,你怎么了?好点了吗?有没有吃粥?

我回过神来,看见华子倾的脸,带着微微心疼的神色。粥,我想起华子倾帮我买的粥,我还没有吃呢!然后我站起来说,我要去吃粥了。

华子倾跟着我来到饭厅,看了一眼桌上的粥,说,不要吃了,都馊了。

我说我要去睡觉,华子倾站在我的面前,说,吃点东西吧,我出去买,你先睡一睡。说着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转身就要走。

华子倾。我在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一下子扑过去,抱紧了他。我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三月,我要心疼了。华子倾反手抱着我,轻叹着说。

华子倾,不要走。我抬头看他,今晚你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好。华子倾看了我一会儿,说,那你还要睡觉吗?

华子倾像之前一样仔细地帮我掖好被角,看着我闭上眼睛,才关灯出去。

一直以为是心无杂念的三个人,原来早就已经有所改变。心无杂念的只是自己,只是一个人,另外两个,早就渴望执手偕老。

三月。我和文轩是相爱的。

三月,我该怎么办?我们

真的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抱着枕头光脚走到客厅去。华子倾裹着被子躺在沙发上,沙发稍微短了些,他的身体微微的蜷了起来。原来他前两晚都是怎样打发掉的,所以沙发上才会有一床被子。

怎么了?华子倾睁开了眼,看着靠了沙发坐在地板上的我。

华子倾。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华子倾,你觉得哥哥与妹妹,亲生的哥哥与妹妹,可以在一起吗?

什么?华子倾也坐了起来,一脸惊异地问,你说什么?

如果妹妹爱上了哥哥,哥哥也爱着妹妹,他们可以在一起吗?我看着华子倾,悲哀地问,华子倾,你说,小晴可以和文轩在一起吗?

是这样吗?华子倾捧着我的脸,说,他们是相爱的吗?真是悲哀啊!

我们可以不结婚。我们只是想永远地在一起。

不结婚,只是想永远在一起,也不可以吗?我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得想要哭出来。

只是想在一起。华子倾重复一次我的话,又喃喃地说,文小晴,爱的是她的哥哥?只是想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被接受吧。

我只是想他们幸福,华子倾。我说,知道吗?你和文小晴,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

是,我也想他们幸福。华子倾轻轻地说。

五天后,我站在文小晴家的门前,犹豫了好久才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文妈妈,她一见是我,立刻欢天喜地地把我拉进去,说,来找小晴吗?她在楼上玩呢。这孩子,最近有点怪。

不。我笑着帮她撩起眼前的几根发丝,解释说,我是来找文轩的,他在吗?

文轩?文妈妈更欢喜了,他在,当然在,你上去吧。

好,我先上去了。我拍了拍文妈妈的手背,看来她还是不肯放弃。我看着这个女人,她对每个人都那么温和善良,笑颜相对。如果她知道,她一直寄予厚望的一对儿女,是相爱的,她还会不会笑得出来呢?

再也想不下去,我只好快步走上了楼。

文轩。我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探进头去,

哦,三月吗?站在窗子前面的文轩回过头来,看见我,说,快进来吧。然后他走过来,看了我一下,接着说,我去倒水。说着便出去了。

我环视一下文轩的房间,已经好久没有进来过了。一切和小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床已经是一张1.5米宽的单人床了,也不知换了多少年――以前是1.2米的。

文轩端着装了开水的杯子进来,走到桌子前面放下。

文轩,你爱小晴吗?我压低声音却异常清晰地问。

文轩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然后恢复,杯子被稳稳地放到桌面上。几乎满杯的水,一点也没有溢出。

爱。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算是回答。

是哥哥爱妹妹的那种爱吗?我追问。

不是,不全是。他把双手插进裤袋,站在五步外的地方看着我,他轻轻皱着眉头,叹气说,我爱小晴,其中少不了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但是我对她的另一种爱,就像华子倾对你的爱,不容忽略。

文轩。我突然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深深的悲哀。文轩,我说,你们,你们可以幸福吗?如果小晴和你在一起,你能给她幸福吗?

我和文轩,隔着五步的空间,互相对峙着。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我凝视着文轩,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挣扎――他不敢轻下承诺。

开饭了。文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变得一荡一荡的。

我转身出去,下楼。文轩也跟着下来。

文妈妈拉着我说,三月也要在这里吃饭,我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呢。

我看着她,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一股更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喉咙堵得我连开口拒绝都不敢。我怕我一张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大家都坐好了以后文小晴才下来。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我突然想起还没有洗手,于是起身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见文父文母在厨房里小声地谈话。

我都说有用的啦。文妈妈自豪的声音,三月一听说文轩要相亲就过来了,这样还看不出她的心吗?安排文轩去相亲果然是妙计。

我装作没有听到,绕开厨房门口走回饭桌旁边,坐下。

我的存在,一直用一种惊讶、悲哀、痛苦的神情看着我。我回望她,却挤不出一丝笑容。

饭桌上,文妈妈突然说,三月,你和文轩商量好了吗?他还需要去相亲吗?

我无语,文轩急嗔,妈――

你别说话,真是没礼貌。文妈妈打断他,继续追问,三月,你觉得文轩该不该去相亲?

我看了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的文小晴一眼,目光转回文妈妈身上。良久,才小声挤出一句,这是他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便随便肯定或者否定。

令所有人失望的回答。我看见文妈妈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样子,还有文小晴,差一点哭了出来。

吃完饭文轩送我出街口。出门之后他跟我说。三月,我想,我会尽全力去让小晴幸福。

后来文小晴也追了上来,一起送我出去。

在街口分别的时候,文小晴突然说,三月,你一定看不起我了吧?是吗,所以你刚才才没有否定妈妈的做法。然后她转身离开,脸上有着无限的绝望。

文小晴,文小晴。我多么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她。多想告诉她,我永远也不会看不起她。

因为,她与华子倾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而旧历新年,也在不到两个月的远处招手了。

我开始了每月例行的潜伏期,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其实以文字为生的人,很多都会神经衰弱,昼夜颠倒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的潜伏期一般只有半个月,过了半个月之后,就算我想勉强,我的手也写不出来了。它会休克上半个月。不过这样也好,华子倾说,这样你起码有15天是正常的,是可以看见阳光的。

可是他不知道,因为只有15天,所以我潜伏期的时候常常会没日没夜的写――神经衰弱得更加快。

等到半个月过去,我好好地休息了一天之后,才突然想起好久没有文小晴的消息了。

她生气了吗?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睡在左边,看见华子倾说,我也想他们幸福;睡在右边,看见文轩说,我会尽全力让小晴幸福的;仰着睡,又看见天花板上文小晴的脸,无限的绝望。

手机,一看,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喂。***响了很多通文小晴才接起来,声音听着有点沙哑,应该是刚睡醒的缘故。

是我。我小声的说,然后两段沉默。

文轩……怎样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还在相亲吗?

是。文小晴有点冷淡地说,后来妈妈又安排了几次相亲给他。

小晴。过了好久,我终于再次开口,文小晴,逃吧。

逃吧。我说,和文轩在一起,离开这里。

三天后,文小晴告诉我,她和文轩准备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我帮他们秘密地准备离开所需的一切物品。并约定两天后他们来我家带上东西,然后乘火车离开。去的地方是我读大学的城市,那是一个温情的城市,有我很多的朋友。

三月,对不起。离开的前一晚文小晴和我通***时说,是我错怪了你。顿了一顿,她又说,三月,我没有想到,我最终还是要逃离这个城市,因为爱情。而你,却选择了回来,也是因为爱情。

三月,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私奔。

第二天我在家里等了好久,却不见他们两个出现。心里面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

到了下午的时候,***突然响起,文小晴在那头,已经泣不成声。

我终究没有见到文轩的最后一面。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文轩已经被白布盖了起来,准备推去太平间。

文小晴半跪在文轩的病车前,右手隔着白布紧紧握着文轩的手,左手用力地扶在车的支架上,额头顶着车沿,两肩仰制地一抖一抖,却没有声音 。我看见她两手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文小晴。我刚想走过去,手机响起。

三月,华子倾在***那头有点焦急地说,三月,你怎么不在家?不是要送文小晴他们走吗?我一下班就赶过来,都等了很久了。我在车站呢。

不用了。我惊讶于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仿佛在我面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场蹩脚的哑剧。

三月,你怎么啦?华子倾似乎也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子倾。我低低地说,华子倾,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文轩他……那个一定不是文轩。我擦了擦眼角,无法仰止地哽咽着说,那个盖着白布的人一定不是文轩……

不!文小晴突然叫了起来,对旁边要把文轩推进太平间的几个护士哀求说,求求你们,不要推走他,求求你……

华子倾的出现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他应该是一间一间医院地问下来才找到我们的。

我靠着太平间门口的墙壁坐在地板上,两手用力地抱住膝盖,嘴唇咬得发白。文小晴在护士坚持把文轩推走的时候跟了进去。我知道她正在墙的里面做着与我相同的姿势。

我想把我的温暖透过墙传给她。可是我自己本身就觉得那么寒冷,毫无温暖。又怎么分得了给她呢。眼泪还是涌了出来。

华子倾看见的就是我这个样子。他从走廊的那一头飞奔过来,紧紧抱住了我,三月,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

华子倾。我伸出手抱紧他,却没有离开地面。华子倾的拥抱让我得到了温暖,我想把这些温暖透过墙分一点给文小晴。

可是没有用。那些温暖从我的背传过去,却连那一小方墙都无法捂热,又怎么可以分得了给她?

看来,华子倾的温暖,只能给一个人。

然后我推开华子倾,说,小晴在太平间里,你进去看看她。说完我就站了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拨文小晴家的***。

华子倾拍了拍我的头,转身走了进去。

喂。我赶紧擦干眼泪,压下哽咽说,文妈妈吗?我是三月。您……可以和文爸爸到医院里来一趟吗?

恩。您快点过来,XX医院。再也说不下去,我第一次先挂了长辈的***。

华子倾抱着文小晴出来――她已经被冻昏过去了。我看着她,对华子倾说,你先带她到我那里去吧。我要等文轩的父母过来。

你小心点。华子倾俯过来,吻了吻我的头发,就抱着文小晴走了。

后来几天发生的事我几乎都没有了什么记忆。我能想起来也是不得不常常想起来的,只有文小晴的父

母赶到医院得知文轩因车祸而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悲伤和绝望,令我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

我只告诉他们文轩是和小晴一起来找我的途中出事的,不敢说出他们想私奔的事实。文轩为此已经付出了生命,这段爱情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那么残忍地伤害二老。

华子倾陪我去参加文轩的丧礼。黑白的世界。

文小晴站在我的前面,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面前。没有流泪,只是眼里有着隐忍的悲痛。

文小晴。我说,难过的话,为什么不哭呢?

我不会哭。文小晴瞪着她那双似乎干竭的眼看着我,说,我不会哭的,三月。这是我的任性造成的后果,是我的错,但是哭已经没有用了,三月。况且,我答应过哥哥不会哭,我不想让他因为担心而上不了天堂。

我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就流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本来在来之前我已经决定不在文轩灵前流眼泪,可是看见文小晴这个样子,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侧过脸去,就看见华子倾眼中瞬息万变的光芒。他看了文小晴一会儿,然后别过脸来,看见我的泪。把我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很蓝很高,看着淡淡的白云,天气很好。还有鸟不停地扇着翅膀飞过。文轩以前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可是现在……不知他走到了哪里?

云朵之上,是不是就会有天堂?

丧礼过后文小晴一直住在我家,她说不想回去。同时她也因为当日在太平间里受寒而病了,不想让父母担心。

华子倾放心不下我们,常常一下班就过来。而文小晴总是会不经意间就发呆,尽管她在极力避免。她很听话地按时吃药,每时每刻都笑颜迎人。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可以看见她眼低隐忍的、却无限沉重的忧伤。

文小晴下午的时候常常会在沙发上呆着呆着就睡过去。然后华子倾傍晚过来时看见蜷在沙发上的她,就会把她抱进卧室去,仔细地盖好被子。他是那么温柔细心的一个人,总是有着心疼的目光。

华子倾每天都会带一些新鲜水果过来。他说文小晴吃药时吃一点就不会觉得太苦。

我的生活彻底地变成以文小晴为中心。虽然在这之前文小晴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可是至少那时侯还要分一半心神给华子倾。而现在,连华子倾自己都是围着她生活了。

华子倾也知道,文小晴在我的生命里是如何重要的一个人。

大年二十八的时候文小晴收拾好她的东西,准备回家。

我和华子倾站在客厅中,看着她在公寓里转来转去。我们在等文小晴的妈妈,她说要来接文小晴。

文小晴。我叫住她,你真的要回去住吗?不多留一段时间再走?其实我是担心她在那栋房子里睹物思人,过于伤心,所以才想她留下来。

谢谢你,三月。文小晴走过来,拥着我说,但是真的不用了,请不要担心。她停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虽然在家里可能会更加想念哥哥,觉得更加难过,但是我一定要回去,我要代替哥哥,好好地照顾爸爸妈妈啊,我太对不起他们了。

那么。华子倾突然说,你一定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侧过脸去,看见华子倾眼中心疼的神色。

门铃就在这时响起,我急忙走过去开门。

是文妈妈。我微笑着说,快请进来。

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文小晴开心地迎上去,挽起她的手臂叫“妈妈”。

文妈妈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无限悲哀。她推来文小晴的手,慢慢地向客厅的一个角落走过去。

空荡荡的客厅里除了文妈妈压抑的哭声外再没有一点声响。而那箱行李,那箱为文轩他们的逃离准备的行李,正默默地被文妈妈半抱在怀里。

妈。文小晴叫了一声,刚想走过去,文妈妈突然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她,说,造孽,你们这是造孽!说着疯了似的冲过来,把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张纸扔到文小晴的前面。

文小晴弯腰去捡。半响,才直起身来,早已经泪流满面。

那张纸上面写着:我和文轩哥哥离开需要的物品:衣服每人五套;毛巾一人一条;照相机……这些东西,全部都可以从那个箱子里找出来。

而且,那张纸的最后,还有一句话:我好爱文轩哥哥啊,我们终于要私奔了。

妈。文小晴向前走了几步,哭着叫文妈妈。

不要叫我!文妈妈尖叫着说,是你们造的孽,你们造孽……然后她颓废地坐到了地上。

妈。文小晴伸出手去扶着母亲的肩,妈,对不起。

走开。文妈妈突然说,你走开。然后她站了起来,推开文小晴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是你害死文轩的,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说着就扬起了手。

阿姨!我惊讶地叫出来,然后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阿姨,你太激动了。

文妈妈抬起眼一脸幽怨地看着我,然后推开我的手,拂袖而去。

文小晴怔怔地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靠着墙坐下去,把头埋在两腿间,无声地哭起来。

我无力地坐到沙发上,看着文小晴发呆。华子倾走过去关上了大门,远远地看了看文小晴,又看了看我,然后背靠着门边的墙,颓废地仰起头看天花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文妈妈如此失态的样子。也许亦是文小晴第一次见到。平时的她,一直是那么温柔、善良、宽容、开通。

但是,原来就算再开通的一个人,也无法接受对道德的背叛。

三月。文小晴突然抬起头看我,然后挣扎着站起来说,三月,我要回家了。一个踉跄,华子倾急忙过去扶着她。

在地板上坐了那么久,双脚都麻了。文小晴擦了擦眼角,苦笑着说。

小晴。我说,今天别回去了,明天再说吧,很晚了。

的确,已经快晚上10点了。

不行。文小晴摇摇头,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我要回去看她。

坚定的目光看过来,然后文小晴从沙发上抓起背包,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吧。华子倾突然说。我感激的目光看过去,华子倾勉强地微微一笑。

文小晴看了看华子倾,又看着我,然后说,好。

那么,三月。关门的时候华子倾说,你好好休息。

然后两人关上门,离开。

除夕夜我没有像往年一样到文小晴家里吃团圆饭,独自一个人在公寓里看春晚,守岁。华子倾过来叫我跟他回家吃

饭,可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怕我因为笑不出来而破坏了喜庆的气氛,令到他的父母不高兴,所以就没有去。

大年初一早上醒过来,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决定去文小晴家看看。

这个城市的公车并不宽敞。但因为是大年初一早上,车上很少人,所以也还算舒适。

座位上堆着我买去文小晴家的礼物。我坐在旁边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渐渐多起来的人,想起华子倾。

三月,文小晴的坚强令我吃惊。大年二十九那天华子倾对我说,三月,我想我可以理解你对文小晴的爱了。你们真的很像,都是那种坚强得脆弱不堪,令人心疼的人。

三月,你和文小晴,真的很像。

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但是文轩的离开还是给文家带来了无法形容的打击。

开门的是文小晴。我进去的时候发现文家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整栋房子虽然窗明几净,灯火明亮,却没有一点生气。

文小晴与父母的关系看起来已经恢复。我也知道,文妈妈那天不过是太激动了。如果出事的是文小晴,恐怕她也会像那样去指责文轩吧?

我把礼物拿给文父文母,然后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文妈妈领过了礼物,放好,然后从茶几拿起一个红包,说,你昨晚没来有过来吃饭,压岁钱就只有今天给你了,我等了你好久。她说,你是到男朋友家里吃饭了吧?

这时文爸爸从书房里蹒跚走出来,三月来了吗?过来吧,你的压岁钱还在这里。

我接过二老的压岁钱,回过头去看文小晴,发现她的眼已经红了。

阿姨。我走上前去,抱着文妈妈。文爸爸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他们是那么的瘦弱,却要去承担如此沉重的悲伤和绝望。

我看见文小晴的眼泪,流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华子倾打***过来。三月,他在***那头,有点疲惫,也有点焦急地说,你在哪里?是文小晴家吗?

是。我说,然后我扫视了一下客厅里的三个人,接着说,华子倾,你可不可以到这里来?今晚在文小晴家吃饭。

这样。他考虑了一下,也好,我现在就过去,然后挂了***

我走回客厅去,对文父文母说,阿姨,叔叔,我男朋友等会儿要过来。然后文妈妈慢慢站起,说,三月的男朋友要过来么?……也好,亦该见一见那个男孩了。她想了想,又说,那就让他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三月的男朋友,文爸爸突然说,一定很优秀吧。

是。我正在不知怎么回答的时候,文小晴突然出声,的确很优秀。她说,华子倾,与三月很相配。

那就好。文爸爸喃喃地说,那就好。

终于觉得房子里有了过年的气氛。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华子倾和文妈妈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着。华子倾是个进不了厨房的人,却第一次表现出学习的天分。

这个洋葱。文妈妈转到华子倾身边,拿起一个他正在剥的洋葱,说,要放到水里剥才不会流眼泪的。你看,这样就没事了。

哇。伯母你好厉害!华子倾睁着一双被辣出眼泪的兔子眼,崇拜地看着文妈妈说,真的,这样眼睛就不疼了。伯母你真是厉害。

傻孩子。文妈妈宽慰地笑了,伯母做了几十年了啊,当然会多一点经验。

我一直站着,插不上手。心里却因为文妈妈那一笑感到酸楚。文小晴的父母,到底有多久没笑过了?

回过头去,就看见身后文小晴的眼泪。

文爸爸对华子倾的印象也很好。吃饭的时候他们谈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然后文爸爸说,像你这样有志气的青年,不久一定会有所作为。华子倾被表扬得有点脸红。

要走的时候华子倾说,伯母的手艺很好啊,以后我只要一想起,都会流口水的。

那就常来吧,文妈妈欣慰地笑着说。

是啊。文爸爸也说,和三月一起过来就行了。

一定一定。华子倾开心地笑起来。

就因为华子倾那两个“一定”,从年初一到年初十,我都没踏进过自己厨房半步。

每天早上起床,勉强自己写一二千字,然后华子倾过来,同他一起去文家吃饭。文小晴的父母真的很喜欢华子倾。

文家的气氛,好象慢慢地好起来了。

正月十一,我恢复因新年而推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文小晴,想起没有人陪她过元宵节。然后我离开书桌出门打车直奔文小晴家。

十一点了,这个街区已经没有什么人。我远远地站在街边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华子倾和文小晴。

我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了下来。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也没见过文小晴的笑容了?从文轩出事吗?还是更早一点,在她告诉我她与文轩相爱之后?

我远远地看着身穿藏青色风衣的华子倾,心里涌上前所未有的感激。然后我转过身,离开,没有走过去打扰他们两个。

谢谢你,华子倾。沿着大街慢慢地往回走的时候我小声地对空气说,谢谢你让文小晴重新露出笑容。

谢谢你让文小晴,我一生中最爱的文小晴,再次露出笑容。

因为知道华子倾会去陪文小晴,我在剩下的潜伏时间里没有了牵挂,于是每天都是忙得天昏地暗,常常累得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潜伏期的最后一天凌晨两点多,一切停止,我的手正式宣布休息。我把桌面上的资料整理好,站起来揉揉头发,准备去开冰箱取出牛奶喝一杯,然后好好到睡上一觉。

刚刚打开冰箱门,***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我关上冰箱,一边走过去一边想。喂。

你好。***那头是极礼貌的声音,请问是三月***吗?

是。我诧异地回答,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如释重负的声音,三月***,我们这里是路遇酒吧。您的朋友文小晴***,现在正在这里,她醉得很厉害,但是又把钱丢了,没有办法结帐,而我们应该打烊了,请麻烦您来带她走吧。

我穿上外套,风风火火地出门。

一踏进路遇就看见文小晴醉得趴在了吧台上。

三月***吗?一个侍者立刻迎了上来,真的很抱歉麻烦了您,但是她一直叫着您的名字,我们只好问了您的***叫您来接她。侍者说着,把手中的帐单递了过来,这是她的帐单。

我掏出钱付了帐,然后走过去,扶起文小晴,心疼地对她说,文小

文小晴瞪着她的大眼睛蒙蒙胧胧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三月,你来了。

深夜的街上很难打到车。好在“路遇”离我家也不太远,于是我就扶着文小晴跌跌撞撞地走回去。

三月。文小晴突然口齿不清地问,三月,你说哥哥他,会不会恨我?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差一点就要流出来,然后我专注地看着路面,说,不会的,小晴,文轩他不会恨你的。他是那么爱你,他宁愿失去生命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所以他更加不会恨你。

三月,三月。文小晴突然又说,你会不会恨我?

哥哥一定会恨我的。不等我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三月也一定会恨我的。

哥哥刚刚才离开。文小晴接着说,我就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哥哥一定会恨我的。她有点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子,不该爱上华子倾,否则会伤害到三月,但是我就是无法自拔地恋上了他的怀抱,但是。她又说,华子倾的怀,真的好温暖……哥哥离开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温暖了……可是……华子倾……呕……

我看着蹲在路边吃力地吐着的文小晴,心里突然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是吃惊、是心疼、是悲哀、是绝望。而穿插其中的,更有小缕细微尖锐的恨。

文小晴吐完后,就一直在揉太阳穴。我看着她痛苦的表情,然后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再次说,文小晴,来,我们回家。

文小晴还是醉眼朦胧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说,三月一定会恨我的,我不可以去伤害三月。

三月一定会恨我的,我不可以伤害三月。

华子倾的怀,真的好温暖……

好不容易才安顿好文小晴,我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想起她的这句话。

然后又想起文父文母对华子倾的喜爱,想起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文小晴脸上的笑容,想起文轩对我说“我会尽全力让她幸福”。还有华子倾自己说过,我也想他们幸福。

睁着眼睛看着天色慢慢变亮。

九点整我出门去交公寓的租金,并协定第二天退租。

小晴还在睡觉。她一直折腾到凌晨4点多才睡下,又因为喝了太多酒,估计会睡到晚上七、八点。

然后我拉出行李箱,把必需的简简单单的几件衣服放了进去,还有毛巾,杯子,日记,相架……

该带的都带了。房子看起来空了很多。

下午两点的时候,我站在床沿前,凝视熟睡的文小晴。

三月一定会恨我的。我不可以伤害三月。

文小晴。我小声地说,文小晴,我怎么会恨你呢?怎么会恨你?我只不过是在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你想要的温暖可以给予。别忘了,你和华子倾,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

华子倾,华子倾。对不起,华子倾,再见了,华子倾。我是真的很爱你。

然后我提起身边的箱子,转身走出卧室。关上门之前我把公寓的钥匙放在鞋柜的柜面上,下面压了一张纸;文小晴,你一定要幸福啊,三月走了。我知道剩下的事文小晴会处理。

下楼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没有想到,我还是要离开这个城市,这个我曾经为了爱情义无返顾地回来的城市。但是,华子倾的温暖,只能给一个人。

我想,我对文小晴的爱,其实早已经超越了一切友情、亲情和爱情,就像在爱另一个自己。华子倾是对的,我和文小晴,真的很像。我们都是那种执着得义无返顾的人,所以看着她的时候我就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希望可以给她幸福。

所以,为了她,我亦可以义无返顾地离开。

我知道,总有一天,华子倾会爱上文小晴。总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会幸福。

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祝福回来,微笑地守望他们,守望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因为他们,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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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小开,昨晚干嘛了?”

杨歌用手中的书轻拍了一下张小开那颗埋在臂膀里的黑脑袋。

“遇一投机的网友了。”

从一动不动的黑脑袋下传出的声音像是从一闷罐子中冒出来的一样――他的声音里带着睡眠严重不足的困倦。

杨歌就近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边翻书边等待着张小开的下文。

“杨歌,你知道吗?那女孩有意思极了。我和她聊了一个晚上的人生哲学。”

张小开的头抬了起来,但是熬通宵的疲惫仍使他的下巴未脱离课桌。

杨歌斜眼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

“就你,还跟人讨论人生哲学?”

“你不相信我?”张小开一跃而起,“真的!她的思想很成熟,什么黑格尔、萨特,什么人本主义、存在主义,她说起来头头是道。从她聊天的口气、见识面的广度以及思考问题的方式来看,我估计她不是大学生也是高二、高三学生吧。”

杨歌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那副表情对张小开来说比直接听到杨歌说不相信自己还更具讽刺意味。张小开瘪瘪嘴:

“不信拉倒!反正今天下午我和她约好了见面,到时候我用手机偷拍一张像给你看。那时你就知道到底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了!”

“呵呵,八成是个恐龙!”

杨歌一边调侃一边走开了。刚和网友认识就要见面,这种事也就只有张小开这种人才干得出来。

下午6:00,麦当劳门口。

张小开手搭凉蓬,左顾右盼,紧张地注意着麦当劳门口来往的人流。阳光――他网友的昵称,在十分钟以前就应该出现了,可这时,除了一个在他身边不停地喝着coke的五六岁的小女孩以外,没有一个女孩有和他搭腔的迹象。

“唉,女人啊!”张小开在心里叹道,“好像不迟到就显不出自己的重要性一样。”

那个小女孩将手中的易拉罐扔到垃圾箱里,抬起头,望着张小开问道。

14岁的张小开一直颇为自己一米七五的个子自豪。可是现在,他觉得脖子不太舒服。于是,他很潇洒地蹲了下来。小女孩穿着浅蓝色吊带牛仔裤,披肩发直到腰际。她虽然只有五六岁,却精致得像个芭比娃娃。张小开可不是一个想给漂亮女孩留下坏印象的男

“是啊,***妹。”张小开说道,“女人都这样的。老喜欢迟到。”

“胡说,”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我才没有呢!”

“你也在等人?”张小开觉得想笑――这么小就开始约会了,“等谁呢?”

“一个穿白色风衣,黑色牛仔裤的人。”

张小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白色风衣,黑色牛仔裤。

“你这个***妹可真逗啊!开玩笑开到……”

突然,张小开说不下去了,他看到了小女孩头上的红色大蝴蝶结――他和阳光约好了的相认之物。

就在这时,那女孩嘴里竟然冒出了一句接头暗号:

“小鸡为什么过马路?”

“老鼠为什么不吃猫?”

张小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他和阳光约定的接头暗号。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话小女孩怎么会知道呢?突然,他恍然大悟,拍着小女孩的脑袋说:

“你是阳光的妹妹吧?叫你姐姐出来,不然我走了。”

“什么,你就是阳光?”

“叫你姐姐出来吧,***妹。要不然,我可就走了。”

坐在麦当劳的餐桌上,张小开双手操在胸前,望着叼着可乐吸管不松口的小女孩说道。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一个被同学誉为“小比尔?盖茨”的电脑天才竟然会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作弄。唉,网络啊,你这个虚幻的世界!

“你还是不相信我?我真是阳光。”

小女孩停了口,在她吮吸之下变了形的饮料杯也终于有了恢复体形的机会。

张小开忍不住站了起来,他想走了。

“张小开!”小女孩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还好意思夸口说仗义是你最大的优点呢!就这样把我扔下不管!”

张小开微微一怔,那句话正是自己在网上给阳光说过的。他不得不坐了下来。带着一副无辜与无奈的神情望着小女孩:“好好好,那我问你,你真名叫什么?”

“杨光,杨树的杨,光明的光。”

“我最好的朋友是谁?”

“杨歌、白雪。‘校园三剑客’嘛!在你们学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小女孩指指干瘪的饮料杯。

张小开起身去了柜台,又

买了一杯饮料――再怎么说,绅士风度也得撑下去啊。

喝着饮料,小女孩狡黠地笑了笑,接着说:

“你还跟我说,你平生最得意的事是比白雪高了7公分,最遗憾的是比杨歌矮了5公分,我没说错吧?哈哈!”

小女孩忍不住笑出了声,差点儿被水呛了。

为了最终确认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就是杨光,张小开继续考了她几个只有他和杨光才知道的问题。女孩儿竟然一个不错地回答出来。并且,她的口头禅“才怪”、“我杀了你”、“见你个大头鬼啊”也跟杨光说的一模一样。最后,张小开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对面的小女孩就是杨光的事实。

“我就是同你在网上聊天的杨光。我说过见面后不许后悔,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唉,网络啊,总是‘见光死’……”

“你,你,你多大了?”

张小开有些不知所措地转移话题。

“早就14了!”小女孩颇为得意地昂了昂头,“你说过的,你上个月刚满14。你应该叫我姐姐!”

张小开咧了咧嘴,可他却笑不出来。这个小女孩在说笑吧?可是,看她的神情,似乎一切都是真的!

可她为什么这么小呢?张小开突然想起了一部恐怖片――《夜访吸血鬼》。那里面就有一个小女孩,因为变成了吸血鬼,不论时间如何流逝,她永远都是五、六岁的模样。

难道,她是吸血鬼?吸血鬼之所以会变成吸血鬼,是因为他们曾经被别的吸血鬼吸过血,那样的话,吸血鬼脖子上应当有牙齿印。想到这,张小开下意识地看了看小女孩的脖子,还好,没发现牙齿印。

作者: 变成猎豹的男孩 20:48   回复此发言

作者: 变成猎豹的男孩 20:52   回复此发言

作者: 微微an 20:53   回复此发言

“现实里怎么会有吸血鬼呢?”

张小开自嘲地笑了笑。他虽然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就是杨光,但是,他仍然认为她自称14岁是在拿他开心。

杨光指着空空的饮料杯,冲张小开笑笑――这是她喝的第五大杯coke。

“别喝了,水桶!我送你回家吧!”

张小开蔫蔫地说。他起初想与大美女见面的幻想被眼前的小美女摧毁后,就再也没有兴趣聊下去了。

“回家了吗?”杨光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太好了!”

“太好了。”张小开心里也这样想,“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站在麦当劳门口,张小开问杨光。

杨光毫无犹豫地回答道。

张小开开始想打自己耳光了。――活该,谁叫你和小朋友交朋友!他再次蹲下,不过这次没有上次那么潇洒了。

“你已经不小了。你不是说你有14岁了吗?那就应该……”张小开一时想不起来14岁的人应该干些什么了,于是他只好说,“自己回家去!”

张小开说完后,起身就走。他似乎情急之中忘了男人护送女人的职责(也许张小开这时更乐于叫它苦差)。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走不了了――杨光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哇”的一声哭了:

“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嘛!”

周围的人开始投来惊疑的眼光――所有人此时都把张小开当成了杨光的哥哥。

张小开恨不得当场把杨光撕成碎片。为了尽快脱离窘境,他只好任杨光拽着衣袖跟在屁股后面。看着紧紧粘着自己的杨光,张小开在心里烦恼地想:

“我的天,小朋友网友比恐龙网友可怕多了!”

作者: 变成猎豹的男孩 2005

被杨光在后面拉拽着走了大半天,张小开不胜其烦,决定找个人少的地方好好训她一顿。

前面一段路人少车稀,张小开一把将杨光拉到角落里,准备开课。这时,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一声令人心颤痛苦的尖叫传来,两人急忙转身,惨不忍睹的一幕映入他们的眼帘: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被压在一辆大卡车下,弱小的身体不断地抽搐,殷红的血在黑色的巨大的车轮上显得格外刺眼。

肇事的司机下了车。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猫,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同情心,反而像踢足球似地将它一脚踹开。然后骂骂咧咧地上了车,发动了引擎,驾车扬长而去。

张小开回过神来,朝着卡车远去的方向说道。这时,他看见了杨光眼中的惊恐和愤怒。他后悔当时没挡住她的视线,不应该让她看到这种血腥的场面的。

周围静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除了路边那可怜的小猫的尸体。张小开拉拉杨光,想带她离开这种地方。

杨光推开了他,独自走向小猫,并把它抱了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让张小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光的手突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逐渐汇聚成了一个光球,把小猫牢牢罩住,没几秒钟的时间,张小开竟然听到了小猫充满活力的叫声。

张小开吃惊得目瞪口呆。这时,小猫从杨光的手臂里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喵喵”叫着,很快消失在远方。

杨光忽然朝着一棵树叫道,张小开顺着她的眼光望了过去――什么都没有。

“快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

杨光再次和树进行对话。张小开开始怀疑杨光是不是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又过了几秒钟,一台掌中宝摄像机从树后晃晃悠悠地钻了出来,再接着,一颗硕大的脑袋从摄像机后面晃了出来。那张胖脸带着一副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的笑容

――一张典型的令人讨厌的记者的脸。他身上穿的可能有100个口袋的马夹上印着“XXTV”的字样,看来是电视台的。

他“嘿嘿”一笑,再次把摄像机对准了杨光――好不容易撞上这种头条新闻,他怎么会轻易放弃?

这时,张小开明显地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异常。他转头望了望杨光,大吃一惊――杨光眼中正放射着骇人的红光,就像恐怖片中常见的魔女。

电视台记者吓得大叫一声,手一抖,摄像机从手中滑落――幸好摄像机的带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机器才没有掉到地上。他不敢再拍摄,屁滚尿流地逃之夭夭。

张小开也惊骇得头发像针一样根根竖起,撒腿就跑。

天哪,难道杨光真的是吸血鬼!

张小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跑,杨光在后面紧追不舍。

终于冲到家门前了,杨光离他还有五六米远,张小开迅速打开家门,又转身飞快地把门关上。正当他背靠着门吁吁喘气,安抚着自己那颗奔腾不已的心时,杨光竟像鬼魂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且脸上还挂着邪邪的微笑。张小开魂飞魄散,四肢松软,头一偏,晕倒在地。

当张小开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肯定是杨光把他放到沙发上的,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当张小开刚才的恐怖记忆在脑中复苏时,他下意识地用手摸脖子,看是不是有吸血鬼咬过的牙印,是不是被吸血鬼吸过血?幸好,脖子上除了有一个让蚊子咬形成的小包外,什么都没有。

作者: 变成猎豹的男孩 20:57   回复此发言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是杨光的声音,她把音响开到了最大,然后,一边扭来扭去一边大声地跟着唱。张小开惊讶地发现:冰箱的上下两个门全被打开了,里面放的饮料现在全在桌子上变成了空的易拉罐、纸盒子……电脑也被打开,可能正在下载什么游戏。屋子被杨光弄得乱七八糟,作业本、报纸、脏衣服扔了一地……

这一切都是杨光干的,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肆无忌惮。

张小开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可是又不敢发火,怕惹得杨光放下手中的饮料,转而对自己血管里的新鲜血液产生兴趣。一切都只能忍气吞声了。在心里,他不禁暗暗感叹:自己什么时候提早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张小开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在网上瞎交朋友,这下好了,交了个吸血鬼网友回家,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日出了。

夜深了,杨光没有一点儿从张小开家离开的意思――她简直玩疯了。张小开收藏的那些电子游戏她一盘接一盘不知疲倦地玩着,而且,所有的游戏,她都能够很轻松地过关,并得满分。(这一点让张小开着实惊讶,他原以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的游戏高手。)

“你是打的还是坐公汽回家啊?”

张小开根本就没有问杨光回不回家的打算。

杨光横了张小开一眼。张小开噤若寒蝉。

杨光一边打游戏一边大喊大叫。被杨光吵得头痛欲裂的张小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希望看到杨光的家长在电视台登寻人启事。然而,什么寻人启事也没有,最后,他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便到自己的卧室里。他把门关上后,还用椅子顶住――他怕杨光真的是吸血鬼,晚上会进来吸他的血当夜宵。

张小开在床上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他怎么也不能接受白天发生的一切。这时

,外面传来了喧哗声。他拉开窗帘,窗外突现的红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张小开连忙冲出卧室。杨光此时也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往外看。(电脑依然开着,她根本没有睡觉,还在打电子游戏。)张小开拉开门向外冲,杨光也像只跟屁虫似地跟在他后面。

外面的居民楼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消防车的汽笛声,人们的呼救声响成一片。当张小开和杨光跑到火灾现场时,一个30出头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朝着烈火熊熊的大楼呼天抢地地哭着:

“我的女儿……谁来救救我的女儿……”

原来,她的孩子还在三楼上。

张小开恨不得马上冲上楼去,却被杨光一把拉住了。此时火势凶猛,即使是消防队员也没有办法冲到三楼上去。

“你不要哭,你的孩子会没事的。”

杨光跟个大人似地对那个女人说道。杨光的口气实在很怪,女人因为惊诧竟然有那么几秒钟止住了哭声,呆呆地望着杨光那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成熟表情。

就在一瞬间,张小开和女人看见杨光像影子一样在原地消失了。女人可能以为自己看错了,继续她那毫无用处的痛哭。而张小开则愣怔在那里――只有他知道杨光的与众不同。

火势越来越猛,楼房呼呼往外冒的浓烟逼得围观的人群步步回退。张小开一边安慰着那位妇女,一边心如火焚地四下张望――杨光啊杨光,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一声清脆的童声灌入了张小开的耳朵。哭得快晕过去的妇女如同听到了一声晴天霹雳似的浑身一震。

杨光再次出现了,她的怀里,竟然抱着那女人的孩子!小孩子毫发未损,正向他妈妈伸出稚嫩的小手,甜甜地叫着妈妈。她还不到一岁,脸上的泪痕表明她刚才因为惊吓大哭过。

母亲又惊又喜地从杨光手中抢过女儿,哭得比刚才还要大声。

“吸血鬼原来也会做好事啊?”

张小开心想。他伸手替杨光擦去脸上的污迹。杨光脸上突然浮现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张小开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孩其实也蛮可爱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上学。”

第二天早晨,杨光扯着张小开的衣角向他提出了无理的要求。

“学校不是好玩的地方!”

“好不好玩我自己会判断。”

和昨天一样,张小开根本甩不开杨光――杨光像影子一样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被杨光拽着手,张小开一步三挨地到了学校。

“这是学校,小孩子不能进去。”

在校门口,传达室的老校工把杨光拦在了外面,不让她进去。

“不进去就不进去,哥哥再见!”

杨光竟然很乖地朝张小开挥挥手,然后一溜烟跑了。

张小开暗自松了一口气:终于把这小家伙甩掉了。

然而,在教学楼一楼楼梯拐角的地方,张小开吃惊地看见杨光正坐在台阶上等着他,冲他得意地笑。张小开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但他装作没有看见她,上楼后就往教室里跑。

杨光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听见有小孩喊,教室里的同学都好奇地探出头来看。

“看什么看,路上拣到一个迷路的小女孩不行啊!”

张小开没好气地冲他们吼道。

“大家好!我是张小开的妹妹。请哥哥姐姐多多关照!”

杨光丝毫不顾张小开在自己身后的挥拳作势,向张小开的同学甜甜地笑着――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张小开有个妹妹了。张小开真的没了辙。

“小开,我们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妹妹啊?”

开在座位上坐下后,张小开的好朋友杨歌和白雪问他。他们三人是死党,从小在一起,形影不离,侦破过许多神秘事件,人称“校园三剑客”。

“她跟我没关系。是我从路上捡来的。”

张小开矢口否认。可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杨光已经像这个班级理所当然的学生一样坐在了张小开身边的空位上。张小开懒得再驱逐杨光(他知道驱逐也没有用)。他只好在心里祈祷小家伙上课时不会再给他添麻烦。

杨歌和白雪忍不住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杨歌凑近白雪的耳朵小声说道:

“八成是见网友见出了事。”

白雪附和地点了点头。就在两人想上去问个清楚的当儿,上课铃敲响了,两人只好作罢。

数学老师刘敏戴着她那副圆圈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千度近视眼镜,踏着铃声进了教室。

“你给我规矩一点!这个老师可不是好惹的!”

张小开低声嘱咐坐在自己身边的杨光。出人意料的是,杨光竟然温柔地点了点头。张小开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也许是因为眼睛高度近视的原因吧,刘敏居然没有注意到杨光的存在。

张小开轻轻舒了一口气。

课上到一半时,张小开思想走神,开了小差。突然,一粒粉笔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打在张小开的课桌上。张小开吃了一惊,正想发火,迎头却碰到了老师严厉的目光。

“张小开,上课时发什么愣?”

全班的目光都射向张小开。因为身边坐了个杨光,张小开觉得比平时更加发窘了。他悄悄地扫了杨光一眼。还好,她的眼中除了一丝惊异而外,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你起来回答一下这道题应该怎么解答。”

刘敏明知张小开根本就没听课,却要他答题。这便是老师常采用的一种报复方式。

张小开坐着没动。他不喜欢老师的这种报复方式。

他连题也没看,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刘敏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看着张小开一触即发的架式,她决定转移话题。

“那――请赵婉月同学解答一下吧。”

赵婉月是数学老师的大红人。平时仗着老师对自己的宠爱,目中无人,此时正等着看张小开受罚,冷不防刘敏把定时炸弹扔给了自己――解不了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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