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希望能看整本的滕王阁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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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大明宫正式为太皇太后沈氏发丧,天子亲上谥号“睿真皇后”。
与此同时,甄罗法师也决定久居长安,在此终老。李纯拗不过她,只得派人重新翻修了清修苑,安顿她住下,也方便自己时常出宫探望。
元和二年的十月,就在这一片动荡之中悄然度过。李锜的造反、皇太后寿宴的取消、睿真皇后的发丧只引起了一时的关注,倒不如安国寺闭寺整顿的消息惹人猜疑。
立国百余年的大唐王朝早已练就了一颗强悍的心脏,而长安百姓也渐渐变得麻木,抑或见怪不怪了。除却“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中天子两次弃守长安,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
日子如流水般度过,一切都看似平静无波,长安城里繁华如旧。直至十月的最后一日,长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西岭月兄妹正在玩双陆,还拉着萧忆为他们点筹,听到郑婉娘登门的消息,萧忆主动留下收拾棋盘,其余二人则去了外厅见客。
若非郑婉娘登门拜访,西岭月险些忘了还有她这个人。毕竟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而郑婉娘一直默默地寄居在福王府,一切风波似乎都与她无关,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两个月不见,她瘦了些许,脸色憔悴,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西岭月一见之下大为惊心,开口就问:“婉娘,是不是王爷出事了?”
自从李成轩的禁足令被撤销之后,西岭月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郭仲霆也没有。长公主巧妙地避开一切能见面的机会,不想给天子留下任何猜疑的把柄。
只听白居易说,在李锜造反之后,圣上曾两次召李成轩秘密入宫,商讨应对镇海的策略。毕竟李成轩曾在镇海潜伏、查探过,对整个镇海的局势乃至李锜排兵布阵的实力较为了解。
听到这个消息时,西岭月甚至感到庆幸,庆幸李锜选了这样一个时机起兵造反,给了天子一个台阶下,也给了李成轩重生的机会。
见西岭月误会自己的来意,郑婉娘连忙回道:“不,县主误会了,王爷他最近很好,是婉儿……婉儿自己有事求助于您和郡公。”
郑婉娘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西岭月与郭仲霆对看一眼,前者问道:“婉娘,咱们相识一场,你又是王爷的恩人,有话直说就是。”
岂料郑婉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迅速朝他们兄妹磕了个响头:“婉儿请郡公、县主做主,把婉儿送进宫里去。”
“进宫?”西岭月大感诧异,“你进宫要做什么?”
郑婉娘垂下眼帘,簌簌落下几滴眼泪:“两位也知道,婉儿曾被李锜强行纳为妾室……如今他起兵造反,无论胜败,他府中的女眷皆要充入掖庭为奴,婉儿担心……”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早已被李锜送给王爷了啊。”郭仲霆出言安抚,“你在福王府的生活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把你送到掖庭去。”
郑婉娘摇了摇头:“郡公误会婉儿的意思了。婉儿虽是无知妇人,却也从王爷身上看出些端倪……王爷一定是惹圣上动怒了……倘若圣上再得知他收了李锜的妾室,只怕会……”
郑婉娘没有说下去,但西岭月已然听明白了。
自从李锜公然起兵之后,圣上迅速召集各地兵力,从宣州、杭州、信州三路进攻,双方正打得如火如荼。兄长在前面攻打乱臣贼子,做弟弟的却暗中收留叛臣的小妾……以圣上对李成轩的心结,如若被圣上知晓,不必想,定又是一场龙颜大怒。万一再教有心人挑唆一番,又该是一场风波。
想到此处,西岭月也意识到事情很严重,连忙看向郭仲霆,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找父亲、母亲商量一番?”
郭仲霆却沉吟片刻,看向郑婉娘:“婉娘,你方才说你想进宫?”
郑婉娘点头:“婉儿已经打听过了,罪臣的家眷一定会被发配到掖庭。婉儿不想去掖庭,但也不想留下连累王爷,只盼着……盼着郡公和县主能向宫里头打个招呼,让婉儿去做个宫婢。即便事后被人发现了,一则婉儿已和李锜脱离了干系,二则王爷没有私留我在府中,想必圣上也怪不到王爷头上,更不会为难我一个奴婢。”
“可是宫中凶险,你一旦进了宫就……”西岭月替她担心。
郑婉娘用帕子拭掉眼泪:“您不必替婉儿担忧,宫里不愁吃穿,月月有俸禄,日后出了宫也有一笔遣散的费用,可保婉儿一生无忧。若是婉儿服侍贵人得力,说不定还能替舍弟谋个好差事,这条路是最好不过的。”
西岭月闻言蛾眉微蹙,欲说句什么,郭仲霆已先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你是想去服侍我姑姑?”
郑婉娘仍旧垂着眼帘:“婉儿身份低微,自不敢奢想。但您若能在郭贵妃面前说句话……婉儿便感激不尽了。”
郭仲霆略一沉吟,颔首应道:“好,你回去等消息吧。”
郑婉娘抬头,微露喜色:“郡公……”
郭仲霆摆出懒洋洋的笑容:“哎,举手之劳嘛。至多一个月,回去等着吧。”
郑婉娘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走之前又垂了几滴眼泪。
郭仲霆目送她绕过照壁,俊朗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转头看向西岭月:“这个郑婉娘真会钻营。”
“你这话未免太重了些。”西岭月忍不住反驳。
郭仲霆无奈地叹道:“我的傻妹妹,你当真以为她是担心王爷才要进宫?”
西岭月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其实她也看出来了,郑婉娘早不提进宫,晚不提进宫,非等到李成轩被禁足之后才提出来……好吧,虽然这禁足的旨意已经撤销,但明眼人都能猜到圣上和福王手足生隙了。郑婉娘显然是看到李成轩失势,怕被连累。
西岭月叹了口气:“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人之常情?”郭仲霆轻笑,“那她就该拿笔钱财直接走人,何须求到你我面前?”
“意思是她痴心妄想。”郭仲霆不屑地说,“你别忘了李锜当初为何找上她,不就是为了什么‘天子之母’的预言?我看她是当真了。”
西岭月并不傻,回想郑婉娘的所作所为,几次无缘无故地帮助李成轩,大约也猜到了七八分。
而且皇太后已经迁居兴庆宫,后宫的大权正式落在了郭贵妃手中。在这个时候,郑婉娘突然要求进宫,并请求郭家为她周旋,用意就很明显了。况且她是李成轩的救命恩人,这个忙,郭家不会不帮的。
“那你还答应此事,岂不是给贵妃姑姑添麻烦?”西岭月不明白他的想法。
郭仲霆耸了耸肩:“你当咱姑姑傻吗?宫里粉黛三千,安置一个郑婉娘还不是小意思,恐怕她连圣上的面都见不着。”
听见这话,西岭月的头脑也清明起来,却又为郑婉娘选择这条路感到不安。
“她想进宫就进吧,”郭仲霆最后叹道,“毕竟她是王爷的恩人。她既然有此盘算,咱们也拦不住。余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他说出这番话时稍稍流露出不寻常的神色,西岭月盯着他瞧了半晌,突然感慨万分地道:“离开镇海时,王爷曾说过你有几个无人能及的优点,如今我终于看出来了。”
“哦?”郭仲霆立刻凑到她身边,一改之前的神色,一脸兴奋地问道,“快说说,快说说我到底有什么优点!”
他这副“求夸奖”的表情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西岭月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郭仲霆。
从帮助李成轩审讯甄罗法师开始,到他阻止皇太后开口说话,再到方才分析郑婉娘的心思……其实郭仲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却偏偏要装作一个天真的呆子,去掩盖他剔透的心思,也许这才是世家子弟真正的生存法则吧。
西岭月终究没有戳破,兄妹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月后,郑婉娘进了宫,被安排在郭贵妃身边当差。同日,镇海传来消息,李锜的阵营出现了内讧。其外甥裴行立、兵马使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等一批将领反对李锜发兵造反,劝说无果之后便公开与他脱离关系,亲自捉拿了他们父子二人欲交给朝廷。
李锜父子从公然起兵到兵败被擒,前后才短短一个月光景,就像是一场笑话般地结束了。
腊月初一,李锜、李徽及一众镇海叛臣被押往长安问罪,所过之处无不遭到百姓唾弃辱骂。西岭月、郭仲霆和萧忆三人也忍不住前去观看,只见几百名神策军浩浩荡荡地押着几辆囚车从城门口进入,已行到朱雀大街,当先那辆囚车里的犯人头发花白、形容狼狈,正是李锜。
可他的神色仍旧很平静,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口中还念念有词。因周围百姓实在太多,街道上熙熙攘攘,便也无人能听清他说的话。
“他到底在说什么?”郭仲霆很是好奇。
西岭月自然也听不清,摇了摇头。
“他在说‘阁主救我’。”萧忆目视着囚车远去的方向,缓缓解答。
郭仲霆“啊”了一声:“萧兄,你居然还懂唇语?”
萧忆收回目光,但笑不语,只道:“我们回去吧。”言罢,他便护着西岭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西岭月倒是心中一惊,甚至比郭仲霆更加震惊,因为她与萧忆相识十八年,竟不知道他还懂得唇语!
“月儿,在想什么?”萧忆见她忽然愣在当场,转过头喊她。
“啊?哦,我在想……”西岭月连忙回神,很自然地接话道,“我在想,李锜被抓,‘殿下’和‘阁主’的身份怕是要被供出来了吧。”
“对啊,此事真要完结咯!”郭仲霆显然也作此想,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谁都没想到,三日后宫里便来人传话,说是圣上急召郭仲霆、西岭月进宫。
两人急匆匆收拾妥当,进了大明宫,一路来到紫宸殿的偏殿。还没踏进殿门,郭仲霆已然直冒冷汗,在西岭月耳畔低声说道:“圣上登基之后,已将紫宸殿改为常参正殿,百官奏事都在此处,当心些。”
言下之意,圣上急召他们二人进宫,又是在紫宸殿偏殿,议的不会是家事,甚至不会是后宫之事,只会是国事。
西岭月当下提起精神,与郭仲霆齐齐迈入偏殿大门,目不斜视地上前跪拜:“郭仲霆(郭令月)参见圣上。”
李纯显见心情不好,烦躁地挥了挥手:“免礼。”
两人遂在宦官的引领下入席跽坐。西岭月这才敢抬头去看,竟在正对面的位置上看到两位熟人,她旋即明白了圣上此次传召的目的——为了李锜造反一案,因为对面坐的是白居易和裴行立!
看到许久不见的裴行立,西岭月甚为欢喜,正想开口打个招呼,又猛然想起这是在御前,只好闭上嘴,只用眼神朝对方微微示意。
裴行立也是目光灼灼,一双桃花眼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这样炽热的眼神……西岭月蓦然想起蒋维曾经说过的话,立即低下头去,耳根子却在瞬间红透。
两人间的眼神交流没能逃过天子的锐目,他微微眯起双眼,只道:“还差一人。”
话音刚落,一名宦官又急匆匆地进门禀道:“陛下,福王也到了。”
李纯急切地抬手,示意他把人引进来。
须臾,李成轩着一袭黑色蟒袍,腰间缀着碧玉琅环,从殿门处由远及近。将近两个月未见,他仍是那副挺拔颀长的模样,眉如墨描、目若群星、鼻梁如峰、唇薄如削,举止从容。
只是莫名地,西岭月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与疲倦,像是看到他披着一世的萧瑟踽踽独行,虽然他还是如此优雅。
李成轩撩起下摆跪拜在地:“臣弟见过圣上。”
“坐吧。”李纯仍旧面色不佳。
方才郭仲霆不知李成轩也要来,便坐到了东侧下首的首座,西岭月坐到了他身边。此刻见到来人,他很自觉地起身让位,坐到了西岭月的下首,李成轩顺势坐到郭仲霆原先的位置上,紧挨着西岭月,但并未瞧她一眼。
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龙涎香气扑鼻而来,西岭月感到一阵鼻酸,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偷瞄向李成轩。可对方就像没看到她一般,一味侧身望着丹墀上的帝王,只留给她小半张棱角分明的清瘦的侧脸。
她正为李成轩分神之际,年轻的帝王已开口说道:“你们几个对李锜的事最为了解,朕召你们前来,是想弄清楚所谓‘殿下’‘阁主’之事,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沉默,显然众人都没有头绪。
白居易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这两个人物,不禁迷茫地问:“微臣愚钝,敢问陛下,这‘阁主’是谁,‘殿下’又是谁?”
是啊,这两人是谁,所有人都想知道。
“圣上,李锜他……不肯说吗?”郭仲霆也小心翼翼地问。
李纯烦躁地冷哼一声:“那老骨头还挺硬,如何用刑都不肯招,还幻想着有人来救他。”
听闻此言,白居易和裴行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困惑,后者便道:“不瞒圣上,微臣跟随李锜十余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这两人,若非您方才言及,微臣竟然一无所知。”
“微臣亦然。”白居易开口附和。
李纯遂将目光看向李成轩:“十六弟,你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听。”
“是。”李成轩没有丝毫隐瞒,将那日在节度使府的书楼密室中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几人,又将此事与《滕王阁序》之间若有似无的关联也一并道来。
众人听后神色渐渐凝重,皆认定李锜口中的“殿下”有反意,而“阁主”则是他的心腹,负责与李锜等人联络,传达指示。
李纯听了几人的猜测更加烦躁不堪,沉声说道:“你们与朕想得一样。区区几个逆贼,朕原本并不放在眼里,但如今李锜兵败如山倒,还不肯供出他们,朕就不能安心了。”
是啊,单单是逆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逆贼还会收买人心。
“圣上,当务之急是找出他们的下落。”白居易开口献策,“臣以为,还是要从李锜父子身上寻找线索。”
可天子显然是没有耐心了,面露戾气:“李锜就是笃定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嘴巴咬得死紧,朕不能再纵容他了!”说到此处,李纯突然拍案而起,走到丹墀边沿高声喝道,“来人,传朕旨意,李锜妄图造反,罪大恶极,着剥其官职,判诛三族!”他顿了顿,又着重强调,“两日后,在西市腰斩示众!”
西市?众人听到这个地点,皆很诧异。
长安城内执行死刑的刑场有三处:独柳树、东市、西市。三处皆是聚众之地,人来人往,能够起到震慑众人的作用。
独柳树位于朱雀门之内,皇城的西南一隅,紧挨着鸿胪寺、太常寺、大社等地,乃是百官进出之所。在此处行刑的犯人,大多为皇室宗亲、官宦贵族,死刑也只为百官所见,以儆效尤。
东市在皇城之东,万年县内,紧挨着兴庆宫。市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大多贩卖的是高等货物,例如珠宝奇珍、上等丝绸、古玩珍品等,多出于名家之手,售价不菲,买家也多是达官贵人、显宦巨贾。东市尽头的刑场所处决的犯人,也多是这类身份。
而西市则不同,它位于皇城之西长安县内,以朱雀大街为中轴,与东市形成对称的格局。市内价高如珠宝玉器,价低如香烛纸钱,百货应有尽有,胡商云集,乃是三教九流会聚之地。自然规模也比东市更大,客商的身份也更加杂乱,故而在此地处决的犯人,亦多是平头百姓。
三处刑场所表明的是犯人的身份。李锜好歹也是宗室之后,却要在最低等的西市行刑,可见天子之怒。
那宦官明知道李纯此举不合礼法,但还是应声退下传旨去了,其余人更不敢置喙什么,殿内气氛一时冷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纯的怒意才消退一些,踱下丹墀看向李成轩:“十六弟,这几人朕给你用了,限你三个月之内查出反贼!”
“圣上!”西岭月忍不住开口,“如今已是腊月初了,年关将至,三个月会不会太紧张了?”
李纯淡淡瞟了她一眼:“你不在其中,朕另有任务交派于你。”
这一次轮到郭仲霆犯难了:“圣上,月儿妹妹可是女神探,查案全都指望她了,您不让她参与,恐怕……”
“怎么,白学士、裴卿再加上你,还抵不过一个月儿?”李纯睨着他反问。
郭仲霆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很想承认,但若这般说出口,便将另两人都贬低了。
岂料白居易也起身禀道:“圣上,西川县主她的确才智过人,况女子心思细腻,是我辈儿郎所不能及。还请圣上多加考虑,让县主也参与此案。”
李纯闻言果然凝眉沉吟起来。郭仲霆见状对白居易竖起大拇指,暗叹还是文官会说话。瞧人家这话说的,不提西岭月的能耐,只拿男女间的细心粗心做对比,三言两语便让圣上重新考虑此事了。
“乐天说得有道理,不过朕这里也有一桩案子,非她不可。”李纯斟酌着道,“这样吧,先让她随你们查案几天,等朕忙过这几日,可要把她还回来。”
圣言一出,谁也不敢再多嘴,唯有齐齐称是。
想来李纯心情的确不佳,此刻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冷着脸命道:“好了,都退下吧。”
“是。”李成轩最先起身领命,其余人也跟着起身。
正当众人要行礼告退之时,头顶上却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某根梁柱松动的声音。
李成轩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将西岭月拉到一旁,与此同时,裴行立也亟亟赶来救护她,但因隔得太远而迟了一步。
几乎就在同时,丹墀正上方的匾额“紫气东来”轰然落地,发出一声震耳的响声,断成两半。
殿内有片刻死寂,众人都十分惊疑,须臾后才想起帝王的安危,连忙纷纷询问,出言关切。
李纯此刻显得有些狼狈。方才匾额掉落之时,他已在侍卫的保护下闪到一旁,却不小心崴到了脚。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子,正欲唤人进殿,当值的内侍杨文怀已带人闯了进来,急急忙忙走到他身边:“陛下,您没事吧?”
李纯勃然大怒,指着地上断裂的匾额喝问:“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想要朕的命?!”
杨文怀登时吓得汗如雨下:“圣上息怒,请允许奴才上前看看。”
李纯朝他挥袖:“快去!”
杨文怀当即一跃而起,攀上房梁,轻松自如地攀爬至挂放匾额处,只看了一眼便又跳下来,稳稳落定在地,恭敬回禀:“圣上莫惊慌,奴才已查看过,是横梁年久失修,致使挂放匾额的悬钉脱落,这才出了意外。”
“只是悬钉脱落?”李纯眯起双眼,显然有所怀疑。
不怪帝王起疑,这匾额掉落的时机实在太巧,怎么看都像是李锜的同党为之,甚至极有可能是“殿下”的人所为。
裴行立倒是眼尖,一眼看到落至地砖上的一枚小小悬钉,连忙将它拾起,对李纯道:“圣上,微臣斗胆,也想上去看看。”
李纯亟亟挥手表示允准。
裴行立便也飞身而起,一手扒住匾额上方的房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和杨文怀的意见相同,也认为此次事故只是个意外,并非人为。
李纯听后,双目死死盯着地上断裂的匾额,面色先是一松,再是一紧,刹那之间变了几变。
紫宸殿偏殿里的这块匾额,乃是代宗皇帝,即甄罗法师的夫君在世时亲自所题,“紫气东来”四个大字也是配合着紫宸殿之名,寓意祥瑞之兆。
而如今,这块匾额突然毫无预兆地掉落、断裂,当着他堂堂天子的面,且正是议论反贼之时,这是否是一种不祥之兆?
想到此处,李纯怒意更盛,指着杨文怀狠狠质问:“内侍省怎么当的差?”
杨文怀再次跪地叩首,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惶恐,请陛下责罚!”
李纯再也顾不得仪态,面色涨红地斥责他:“今日是悬钉年久脱落,明日就是梁柱断裂、宫宇坍塌!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殿内无人敢接话,只听到杨文怀和几名当值的侍卫在连连请罪。
还是李成轩上前几步,不动声色远离了西岭月,开口安抚帝王:“皇兄,当务之急是传太医署为您诊治足伤,龙体要紧,内侍省容后处置不迟。”
李成轩不提还好,他这一提,李纯顿觉脚踝传来一阵钻心之痛,不禁面露几分痛相。
郭仲霆见状也道:“杨内侍还愣着干吗,赶快去传太医署啊!”
“是,是。”杨文怀见帝王没有反驳,连忙起身疾步往外走,路过李成轩身边时飞速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表示感激之情。
白居易也在此时开口接话:“圣上,此次虽是意外,但也意味着宫室存在隐患,不若您下旨彻底检查,以防万一。”
然而李纯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有反应。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众人,目光再一次收紧——
就在方才匾额掉落的刹那,他清楚看到了几人的表现:李成轩护住西岭月的头,飞速将她拉到远处;裴行立也朝西岭月飞奔而去,却比李成轩晚了一步;郭仲霆则是双手抱头,自行躲得远远的;唯有白居易向后跳了几步,但视线是看向他。
很显然,方才临危之际,只有白居易一人记挂着他,而其余人……
其余人若都像郭仲霆一般想着自救,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方才李成轩和裴行立表现得极为异常,只是两人都很会掩饰,一个借着劝言,另一个借着查看匾额的机会,都及时远离了西岭月,然而这一切还是被他看见了。
李纯最终也没有回答白居易的话,他眯起双眼,忽地冷静下来,屏退几人,道:“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顿了顿又强调,“方才所言之事,以后福王每旬进宫一趟,亲自向朕禀报进展。”
众人走出紫宸殿,各自坐上肩舆出宫,各家的马车都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唯独裴行立才入京,直奔大明宫述职,并没有马车代步。
西岭月又忘了裴行立对她的心思,一时口快问道:“裴将军眼下住在何处?可需送你一程?”
裴行立嘴角微勾,又是灼灼地看向她:“好。”
西岭月看到他的眼神,再次想起蒋维的话,心中懊恼不已,只得尴尬笑道:“那你上车稍等片刻,我与王爷说句话就来。”
她唯恐李成轩会匆匆走掉,话没说完便提着裙裾跑到福王府的马车跟前,拦住了李成轩:“王爷,方才多谢你救我。”
李成轩正要踏上车辕,闻言不由脚步一顿,回道:“举手之劳。”那言语间似乎客气至极。
西岭月理解他的处境,也不敢过多关怀,只问:“你……最近如何?”
李成轩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西岭月有些犹豫,“太后的事,你……别难受。”
李成轩许是已经想通了,面色不变,只道:“对母后而言,兴庆宫很不错了。”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原本她这半个月里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李成轩说,可突然见到他本人,周围又有许多人看着,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直直地看着他,面露担忧之色。
李成轩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那里停着长公主府的马车,车前站着郭仲霆和裴行立两个男人,此刻都正朝他望过来,目光各有深意。
李成轩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才对西岭月说道:“通天手杖……我暂时没有交给皇兄。”
西岭月点头赞同:“还没有查清是不是武后的真迹,贸然交上去反而多事。”
“嗯。”李成轩见她会意,又望了一眼她身后,再道,“两日后,西市刑场见。”言罢,他踏上车辕坐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
西岭月有些失望,却又说不清自己在失望什么。她的本意不就是想看看李成轩过得如何吗?眼下看到了,还见他重新获得了天子的重用,自己难道不该安心才是?
她这般想着,只好转身走回去,就听郭仲霆突然“啊”了一声:“月儿啊,我想起有些事要找白学士商量,还是你送裴将军一程吧!”
他边说边拍了拍西岭月的肩膀,然后走到白居易的马车旁,拉着对方匆匆上车离开。
突然只剩下她和裴行立两人,西岭月立时觉得很尴尬,然而对方下一句话更让她尴尬万分——
“是我请郭郡公先走的。”他说。
西岭月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想与你单独聊聊。”他又说。
西岭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故作不知情地笑道:“好啊,那咱们也别坐马车了,边走边说如何?”
天知道,若她此刻与裴行立同乘一辆马车,她可是要羞死的。
幸好裴行立也没有强求,噙笑点头:“走走也好。”
两人便徒步走出了丹凤门,沿着太极宫的城墙往内城方向走去。车夫打马跟在两人身后。
西岭月先是担忧地问:“裴将军,方才那匾额掉落真是个意外吗?”
“应该是。”裴行立如实言道,“我看那横梁上有蚁蛀的痕迹,悬钉处已被蛀空。”
只觉两人之间无话,她清了清嗓子,极力寻找话题:“我……”
“我……”裴行立也同时开口。
西岭月忙道:“你先说你先说。”
裴行立没有谦让,说道:“我未曾想到你会变成长公主的女儿。”
西岭月亦是感慨:“是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裴行立不禁面露唏嘘:“还记得簪花宴那晚你去劫狱,曾对我提及身世,言语之中颇为落寞。如今……我要恭喜你。”
西岭月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若不是裴将军数次相帮,我恐怕没命找到亲生父母。”
裴行立随即笑了,那笑容异常俊朗,衬得他一双桃花眼更加灿然夺目:“那你当时和福王……”
他没把话说下去,西岭月却是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都是假的,我与王爷怎么可能!”
裴行立追问道:“你与王爷……是劫狱那晚熟识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他了,西岭月坦然承认:“是啊,那晚我恰好碰到王爷和仲霆哥哥,我们互相看穿了对方的身份,从此便系在一条绳上了。”
“原来如此。”裴行立面色一松,笑容更深。
西岭月被他勾起那段往事,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唯有再次感叹:“我平生头一次离开西川,就卷入一桩大案,认识了一位王爷和一位郡公,这两人还是我的亲舅舅和亲兄长!裴将军你说,世事是不是很巧合?”
“的确巧合。”裴行立抬目眺望着不远处的佛塔,“也是上天眷顾。”
“是啊,上天很眷顾我了。”
“不,是眷顾我。”裴行立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西岭月原本似懂非懂,可看到对方毫不掩饰的热切目光,她立刻慌乱地低下头去,四下瞄着街旁的铺子,想进去逛逛,岔开话题。
然而裴行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又问:“你可知我当时为何会暗中帮助王爷?”
西岭月果然感到很好奇:“是王爷对你晓以大义?”
“不是,”裴行立觉得她实在单纯,再次染有笑意,“我身世坎坷,寄人篱下,大义离我太遥远了。”
“比重利还重。”裴行立面露傲然之色,“我裴氏乃秦始皇先祖非子之后,自秦汉崛起,历经魏晋六朝而兴盛,逐渐分化为五大宗眷:东眷裴、西眷裴、中眷裴、南来吴裴、洗马裴,各宗眷皆人才辈出。生于如此氏族,你可知我有多骄傲,又有多少责任?”
河东闻喜裴氏闻名天下,谁人不知?西岭月不禁点头:“我明白。仅我朝,光宰相、节度使都有数十位了吧。”
“嗯,”裴行立又渐渐面露黯然,“我祖上归属东眷裴一脉,祖父在世时也曾门楣辉煌,才能为家父定下娶宗亲之后为妻。”
裴行立的母亲是李锜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后人,虽然血统已远,却也担着宗室的名分,的确出身高贵。西岭月知道他要痛说家史,只得默默地倾耳细听。
“家父家母成亲之时,祖父尚且在世,两人也算恩爱。但家母生我时难产,损耗了身体,此后便再无所出。”裴行立说到此处,已然眉峰紧蹙,“没过多久祖父病逝,家父回乡丁忧,三年后重返朝堂,恰逢泾原兵变,天子出逃长安,从此家父就仕途不畅,几经贬谪。后来他遇上个算命的,说是因为他家宅不宁,妻克夫、子克父才致仕途不顺,家父竟然信了,从此便苛待家母,对我又打又罚。”
“裴将军……”西岭月见他面色沉重,语气怨愤,便知他仍然不能释怀,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行立举目望着那处佛塔,幽幽叹道:“家母病逝那年,我已十五岁。家父立即续弦娶了显宦之女,从此对我不闻不问,还是舅舅得知我的近况,将我接到他府上。”
“如此说来,李锜……你舅舅还算顾念亲情。”西岭月顺势接话。
裴行立嗤笑一声:“他若顾念亲情,原配为何会落水而亡?”
“也打也罚,不过,”裴行立公正地说道,“至少他派人教我读书习武,只此一点,我已很感激了。”
西岭月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他教你读书习武,是想利用你吗?”
“他想给李衡找个伴读,抑或是找个护卫。”裴行立这般说着,再次流露出讽刺的笑容。
西岭月想起他在节度使府的尴尬地位,还有李衡对他的态度,也能感受到他所受的折辱。
“原本这都不算什么,我寄人篱下,受些委屈也是应当,可他不该连我的婚事都算计。”裴行立的脸色渐渐阴沉,桃花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你可知他曾逼我娶妻?”
“你成亲了?”西岭月大为惊讶,她一直以为裴行立孑然一身。
“是曾经成亲。”裴行立着重强调,“舅舅为我定下的亲事,女方曾患过软脚瘟,左腿萎缩,不良于行。她因长期坐于轮椅之上,又生了满背满股的疮,阴冷多疑,动辄打骂下人。”
“你舅舅他……他为何……”西岭月想问,又不敢问出口。若是李锜对裴行立存了利用之心,难道不该笼络才对?为何要给他说这样一门亲事?
“因为她是德州刺史的女儿。”裴行立再次冷笑,“舅舅想收买人心,便以恩情裹挟我,逼我娶她。后来她病逝,舅舅也不许我续弦,生怕德州刺史心生不悦。”
西岭月听到此处,不由感到愤怒:“这实在太过分了!”
裴行立背脊僵直,摇头苦笑:“可就算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背叛舅舅,只是对他有些怨气罢了。直至那日撞破你和福王逃出书楼,我才下定决心效忠朝廷。”他毫不隐瞒。
西岭月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唯恐涉及什么机密要事,遂道:“不说这些了,咱们说点开心的。”
“不,我必须说。”裴行立面色郑重,语气渐沉,“那日福王许了我一个条件……与你有关。”
“他让我不要再纠缠你。”
“啊?!”西岭月闻言诧异,诧异之中又带着几分隐秘的欢喜,似乎有些甜,又很涩,最终都沉淀为莫名的滋味,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许了你什……什么条件?”
“他承诺会说服我父亲,把我过继给中书舍人裴垍。”
“嗯,”裴行立解释道,“如今东眷裴以裴舍人马首是瞻,他受圣上重用,门生遍布朝内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而我亦是东眷裴族人,血统相近,福王便出面举荐我承嗣,裴舍人也答应了。”
西岭月想起来了,自己被册封为西川县主那天,就是中书舍人裴垍来宣读的圣旨。当时长公主夫妇都很高兴,说裴舍人学识渊博、坐镇中书省负责制诰,门生遍布朝野,早晚都会入阁拜相,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上个月被下狱处置的安国寺僧人莫言,正是裴垍的子侄,俗家姓名叫作“裴行言”,说来和裴行立也是同一辈的。而莫言这些年之所以能受到裴垍的照拂,也是因为裴垍膝下无子。在莫言杀害安成上人之后,御史台有人借此弹劾裴垍,都被圣上以“出家人不论俗家身份”为由驳了回去,可见裴垍圣眷之隆。
倘若裴行立真成了裴垍的子嗣,父荫在此,他日后前途必当不可限量。
可西岭月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你是说王爷他以此为条件,要求你……远离我?”
“是,当时我答应了。”裴行立很坦然地望着她,目露几分探究之色,“因为我以为你和他彼此有意。”
西岭月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不,不是的……他是我舅舅!”
裴行立盯着她惶惑的表情,认真地问:“是我误会了,对吗?”
西岭月连连应道:“对,你误会了,王爷他……他一定是有别的意思,他……他是……”
她开始语无伦次,极力想要找个理由,一双清丽的眸子受惊似的乱转,心里却像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
“他是怕我缠上你,将你拉拢到舅舅的阵营。”裴行立替她找了个理由。
西岭月忙不迭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那如今呢?你怎么想?”
“什……什么怎么想?”西岭月感到一丝胆怯,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如今我想要纠缠你,你怎么想?”裴行立上前一步,咄咄相逼。
“裴……裴将军。”西岭月慌张地回首,向车夫递上一个求救的眼神。
车夫立刻跳下车来,奔至她身边,满脸关切:“县主?”言罢又看向裴行立,目露警告。
后者毫不在意有第三人在场,只一味望着西岭月,表露心迹:“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从镇海到长安……你的事我都知道,包括太后殿下在为你选婿。”
西岭月浑身僵硬,唯恐他再说出什么露骨的话,连忙打断道:“裴将军,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先……先告辞了。”
裴行立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姣好的面容,似乎在传达着某种情愫,见她如此惊慌失措,他终究没再往下说,只道:“好,我送你。”
“不不,不必了。”西岭月扶住车夫的手臂,急急忙忙走到马车旁,连行礼告辞都顾不上,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马车经过裴行立身边时,她还是听到了他的低语,从车帘外轻忽地飘进来——
“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腊月初六,李锜三族在西市刑场执行腰斩。
三族指的是父族、兄族、子族。但李锜的父亲李国贞早已去世,兄族也凋零,唯剩下一个儿子李徽和两个弱质孙儿。按照《唐律》,不满七岁的幼童可免除死刑,故而李徽的两个儿子皆免于死罪,被判入掖庭终生为奴。
一齐被罚没掖庭的,还有李锜阖府所有女眷、奴婢。
西岭月突然想起那位假冒的高夫人。当时她处心积虑闹出许多风波,就是想让李成轩发现李锜的狐狸尾巴,抓住他造反的把柄。可她是否想过,一旦李锜身败名裂,她身为妻子也要受到牵连?
或许她早就想过这一天,也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如此说来,今日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西岭月本不想去看李锜行刑,担心那场面太过血腥,但圣上命他们调查“殿下”的事,她又恐错过什么线索,便只得与郭仲霆去了西市。临行前,郭仲霆特意带上了阿丹,说是万一有人劫法场,阿丹还能当个护卫。
三人一并坐上马车,西岭月想起李锜府中的杜秋娘,那个吟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女子,她不禁问道:“仲霆哥哥,李锜府里的歌舞姬也要进掖庭吗?”
“歌舞姬也是家养奴婢,按律如此。”郭仲霆回答。
西岭月蓦然想起在西川的日子,那些与萧忆青梅竹马的年少时光,她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全凭着杜秋娘那一首诗才有了寄托。虽然她与萧忆之间无疾而终,可曾经的过往是那样美好……
想着想着,她更是心生不忍,遂犹豫地问:“仲霆哥哥,咱们家若想从掖庭里捞一个人,难不难?”
郭仲霆露出为难之色:“好妹妹,不瞒你说,若是先皇还在世,捞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可如今……怕是不好办。”西岭月很是失望,只听郭仲霆话锋又转,“不过,照拂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告诉我名字,这事我去办。”
西岭月心头略喜,忙道:“她叫杜秋,是李锜府里的歌舞姬,颇有才名。”
听到这名字,郭仲霆先是一愣,继而暧昧地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杜秋娘。那你放心吧,她没有被罚去掖庭。”
“圣上听过她作的《金缕衣》,指名要见她,然后就……”郭仲霆笑得更加暧昧,“总之是把她留在宫里伴驾了,还赐了她新名字,叫‘杜仲阳’,你懂了吧?”
西岭月当然听懂了。看来她那位皇帝舅舅是看上杜秋娘了,不仅将她留在身边,还给她改了名字,显然是要擦掉她身上的罪奴烙印,好为下一步做打算。
这个结果自然比她被罚去掖庭为奴要好得多,西岭月松了口气。
“可见人哪,还是得有几分才气。否则她杜秋娘长得再美,圣上也不会见她,你说是吧?”郭仲霆故作哀愁地感叹。
西岭月闻言莞尔:“你在这儿伤感什么?”
“唉,自然是伤感我没有才华,空有一副好皮囊啊。”
马车很快到了西市。大唐的死刑多在未时之后执行,方便死者托生转世,但如今已是腊月,日落得早,故而选在未时末行刑。
此时已到未时三刻,刑场附近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围观的百姓。再加上天气严寒,众人都穿得很厚实,行动起来颇有不便。
西岭月一行三人艰难地穿过人群,在官兵的引领下登上刑台,一眼瞧见监斩官的位置上坐着两人:一个是李成轩,他竟然在寒冬腊月里衣衫单薄,只穿一件加厚的墨色锦袍,披一件玄色镶金边的披风,连件鹤氅或狐裘都没穿。
而另一个与他形成鲜明比对,年过半百,略有病容,裹得连脖子都看不见了,正是许久不见的大理寺卿方廷尉。
西岭月兄妹走到监斩台上,与两人打招呼。郭仲霆顺势问起了情况:“未时快过了,要按时行刑吗?”
“截至目前,圣上还没有别的旨意。”方廷尉缩紧脖子,答得滴水不漏。
李成轩倒是身形笔直,任由寒风拂面而岿然不动,衣摆飒飒临风。
西岭月见他面色红润,似乎不惧严寒,这才转头看向刑台。那台上放着数把铡刀,整齐地排成两列,在冷风中闪烁着凛冽寒芒,像嗜血的巨兽。
她看得心头一阵发怵,忍不住问道:“李锜什么反应?”
方廷尉叹气:“还是不招。”
看样子李锜是不会招了,西岭月也叹了口气,望向李成轩:“王爷,眼下该怎么办?”
李成轩示意她抬头看——西市四面的望楼[1]之上,已经布满了武侯[2]。
再看四周,围观的人群里也有武侯混在其中,那些人身形笔直、目光警惕,乍一看是相当惹眼。
李成轩随即说道:“李锜不肯开口,是笃定有人会来救他。如今西市已被团团围住,但凡有人敢来劫法场,插翅难逃。”言罢他沉吟片刻又道,“裴将军就在场下西南角,危急之时,他会保护你们。”
“那你呢?”西岭月有些担心。
李成轩握住案上的佩剑:“我能自保。”
方廷尉也指了指监斩台两侧的士兵:“县主请放心,这些金吾卫可不是吃素的,定能护王爷周全。”
西岭月其实很想留下,又恐拖累李成轩,只得应道:“那好,我们这就去找裴将军,若是发现任何异动,我就告诉他。”
李成轩微微颔首,这才转头朝方廷尉说:“有劳廷尉把犯人带上来。”
方廷尉立即下令,就见李锜的三族男丁被一队人马押着走上行刑台,他们个个被五花大绑,身穿死囚犯服,褴褛的衣衫下是一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西岭月和郭仲霆、阿丹匆匆走下行刑台,在士兵的护送下去西南角找裴行立,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人群外响起一声呼喊:“月儿!”
西岭月踮起脚尖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之外正有人高举着右臂朝她挥手,是萧忆。
她连忙让士兵把人带进来:“忆哥哥,你怎么来了?”
萧忆提着药箱示意她:“我听说今日李锜行刑,恐有人突然昏厥,便来看看。”
古往今来只要是围观行刑,哪次都有百姓见不得这血腥场面,突发心悸等症状。以萧忆济世救人的慈悲心肠,他不来才是怪事。就连西岭月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骇到晕厥,便对他露出几许笑意,复又担忧道:“你向来考虑周到,但今日你不该来的。”
她声音很低,萧忆瞬间了然,只笑:“那我更该来了,万一有人受伤,我也能及时救治。”
西岭月晓得他的脾气,也没劝他回去,无奈妥协:“那你随我一起,可不能自己乱跑。”
“好。”萧忆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她一缕秀发,手指堪堪触到鬓边,却被郭仲霆一声咳嗽所打断。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默地收回手。
西岭月也觉得尴尬,下意识地望向监斩台,恰好就看到李成轩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往刑场上看去。
“喀喀,月儿,咱们去找裴将军吧。”郭仲霆开口催促。
“哦,好。”西岭月口中应着,抬步欲走,迎面便见裴行立寻了过来。她顿时想起前日他的所言所行,不禁感到一阵赧然,低头不语。
郭仲霆看到妹妹如此反常,瞬间明了,便主动打招呼:“啊,裴将军,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裴行立笑回:“我见你们一直站着不动,只好自己找过来了。”他说完便看向萧忆,明知故问地道,“这位是……”
郭仲霆连忙介绍:“哦,这位是月儿的义兄,西川锦绣庄的少东家,也是‘药王’孙思邈的七代传人,萧忆萧既明。”言罢又介绍起裴行立,“萧兄啊,这位是镇海来的裴行立裴将军,字正均。此次能一举拿下李锜,裴将军厥功至伟。”
郭仲霆很会抓重点,这一番介绍言简意赅,又给足了二人面子。显然萧忆和裴行立事先都听说过对方,而且甚为了解,便互相客套了几句,但都不甚热络,彼此也没有流露出结交之意。
西岭月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众人一齐走向刑场西南角,边走边问:“裴将军,真会有人来劫法场吗?”
裴行立面色凝重:“如今倒没发现什么异动,要么是对方藏得太深,要么就是没有埋伏。”
西岭月瞬间感到很紧张,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裴行立见状便笑着安慰:“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
西岭月干笑一声,偷偷瞥见一旁的萧忆神色不佳。
没想到一直沉默的阿丹却在这时突然开口,冷言冷语地道:“不劳裴将军费心,婢子自会保护县主。”
西岭月很是意外,忍不住看向阿丹,就见她一脸不悦之色,冷冰冰地绷紧下颌,与平日的嬉笑活泼判若两人。
西岭月正要开口问她一句,耳畔忽然传来隆隆鼓声,是行刑的时辰到了。众人都凝神望向行刑台上,瞧见李成轩正对着李锜质问:“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锜竟然毫无惧色,仰天大笑三声:“你再问一千遍我也不会说!”
李成轩微微眯起俊目,只沉声道出一个“好”字,便不再说话。
大理寺的方廷尉随即举起令箭,示意行刑。一旁的手下高声喊道:“未时末,犯立斩!”
一声令下,台上所有犯人被同时推到铡刀之前,跪倒在地。西岭月只听到李徽哭着大喊:“父亲,父亲,招了吧,招了吧,他们不会来了!”
李锜半个身子被铡刀挡住,西岭月所处的方位,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似乎是在犹豫,数次张口,且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终于,他看向了刑台下的西南角,犀利的目光朝西岭月直直射来,再也没有挪动分毫。西岭月霎时感到骇然,情不自禁地拽住阿丹的衣袖,语气紧张:“他在看我吗?他想干什么?”
裴行立却是沉默一瞬,回道:“他不是在看你,是在看我。”
西岭月顿时想起,李锜是裴行立亲手逮捕的,以两人的关系而言,李锜不可能不恨他,那目光也更像是紧盯着他。
她这才心中稍安,试着不去看李锜,转而看向监斩台,只见方廷尉已再次高举令箭,口中同时命道:“行刑。”
击鼓声再一次响起,刽子手齐齐抬起铡刀,将犯人们押到铡刀之下,准备腰斩。这种刑罚非常残忍,会将犯人拦腰铡成两截,可人不会立刻断气,往往要爬行一段才会死去,血液横流,痛苦至极。
裴行立担心西岭月受不了,主动抬手虚掩住她的双眸,低声说道:“别看。”
西岭月却知此时最容易出现变故,连忙拽掉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行刑台。
方廷尉已第三次举起令箭,鼓声也再次敲响,眼看着铡刀即将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李锜突然挣扎起来,亟亟喊道:“我改变主意了!殿下负我,阁主欺我,我要面圣!面圣!”
李成轩立即起身,抬手示意刽子手:“带他过来。”
刽子手领命,将李锜从铡刀上提起,正要带他去监斩台上,就在此时变故突至!
西岭月只听耳畔传来“咻”的一声,一道银光已从她肩头擦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锜射去。
裴行立大喊一声“趴下”,一把按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到自己怀中。
与此同时,李成轩迅速跃出案台,拔剑去阻止那枚暗器。然而他终究迟了一步,只见李锜被一支飞镖从侧面射中了太阳穴,“砰”的一声栽倒在他面前。那镖身奇特,尖端淬着诡异的蓝光,异常眼熟。
下一刻,李锜的脸部已成了紫黑色,猛然抽搐几下,面目狰狞地断了气。
见此情形,刑台上下乱成一片。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惊恐地大喊,幸有金吾卫维持秩序,抽刀喊道:“全都蹲下,双手抱头!”
百姓们不敢不从,只得惊慌照做。西岭月也从裴行立怀中挣脱出来,焦急地看向刑台之上。大理寺卿和刽子手们尚算冷静,李锜的族人都惊慌失措,李徽大声哭喊着:“父亲,父亲!”
纷乱之中,李成轩举目看向四面的望楼,只见武侯纷纷举起一面黑旗,即:没有看到凶手是谁。
但李成轩看得很清明,那支飞镖分明是从监斩台的西南角射过来的,而那里是……
他一双锐目看去,就看到百姓们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唯有几人仍旧站立,身姿异常醒目,正是西岭月等人。
他持剑奔过去,看向台下几人:“你们有没有看到可疑之人?”
几人均是惊魂未定,沉默不语,唯有西岭月迟疑着回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暗器从我耳边飞过。”
李成轩心头一紧,忙问:“你没事吧?”
“没事。”西岭月转身想要寻找可疑之人,但除了一地抱头下蹲的百姓之外,并没有什么发现。她又看向阿丹,问道,“你方才就在我身后,听到什么了吗?”
西岭月又看向萧忆和裴行立,两人亦是不语。她不禁露出淡淡的茫然之色,自言自语地道:“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
“或许吧。”李成轩话虽如此,视线却从众人脸上逐一掠过,最后与裴行立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电光石火间,两人四目相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裴行立遂开口说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先送你们回府。”
西岭月惦记着那支暗器,抬头再问:“王爷,还是淬了毒的飞镖?”
李成轩点头:“和杀死刘掌柜、阿度的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射杀李锜的人很可能就是在清修苑救过她的那个人,甚至有可能是杀死安成上人的那个人。
西岭月感到一阵后怕:“那眼下该怎么办?”
“李徽应该知道些内情,我再审一审他,你们走吧。”言罢,李成轩转身走向刑台正中央,示意大理寺暂停行刑,将李徽等人带回去重审。
西岭月一众也只好在裴行立的护送下返回长公主府……
“裴将军,我们到了,您请回吧。”马车抵达长公主府门前,几人先后下车,互相行礼作别。
裴行立欲言又止地望向西岭月,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温声关切:“今日你和郭郡公都受惊了,回去记得服些安神的药物,免得晚上梦魇。”
这番话算是很亲近了,萧忆听闻已微微变色。
郭仲霆见状抢先回道:“多谢裴将军关心,我们有萧兄在呢,你就放心吧!”
萧忆也适时开口,态度冷淡:“裴将军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萧某。”
裴行立只淡淡一笑:“多谢,若有需要,裴某自不会客气。”
西岭月听出两人话中的暗锋,只感到一阵头痛:“裴将军,我怕王爷那边有问题,你快回去看看吧。”
“好。”裴行立的目光霎时柔和下来,正欲再叮嘱她一句,余光却瞥见一辆鎏金莲座步辇徐徐行来,一看便是汉阳长公主的座驾。
裴行立心知自己是走不掉了,否则就像是刻意避开长公主一般,反而显得无礼。他索性站在原处不动,等着那抬步辇渐行渐近。
未几,步辇徐徐停在府门前,长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来。西岭月等人连忙迎上前去行礼问安,裴行立则落在最后,保持着沉默。
长公主今日去了一趟兴庆宫,见到了皇太后王氏。她原本以为王太后被禁在兴庆宫必定过得清苦,没想到圣上不曾苛待生母,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原先在大明宫时的规制。唯有一点,是圣上派了人在兴庆宫监视,每日必定迫着她老人家礼佛两个时辰。
事到如今,王太后言语之间对圣上仍有怨愤,更心心念念着李成轩,生怕幼子会再吃亏。长公主临去兴庆宫之前本来已经打好腹稿,想借着镇海被平的机会,劝圣上把王太后接回大明宫。可今日去了一趟之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长公主见爱子、爱女和萧忆都站在大门口,忍不住好奇:“你们几个去哪儿了?”
“去看李锜行刑了。”郭仲霆简短地回道。
长公主“哦”了一声,没有兴趣多问,只是蹙眉看向西岭月:“月儿,你是个女孩子,不要总跑去那种血腥之地,一忽儿查案,一忽儿行刑的,你该收收心准备婚事了。”
西岭月连忙辩解:“母亲,这可是圣上让我去的!”
长公主张了张口,正欲斥她“狡辩”,眼风忽然扫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几人身后,面庞俊逸,身形挺拔,看起来修养极佳。
长公主眼前一亮,忙问郭仲霆:“那是谁?”
裴行立这才上前一步,拱手见礼:“裴行立见过长公主。”
“你姓裴?”长公主第一句话问得极怪。
裴行立面有骄容:“立正是东眷裴‘行’字辈子弟。”
“东眷裴,‘行’字辈……”长公主喃喃自语,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被裴舍人认作嗣子的……镇海裴行立?”
“陋名不堪入长公主之耳,让您见笑了。”裴行立恭敬再拜。
长公主显然对他谦虚的态度十分满意,展开一丝笑容:“我也略有耳闻,此次李锜犯上作乱,多亏你大义灭亲,朝廷对你很赞赏呢。”
“都是圣上英明果决,立不敢居功。”
长公主闻言笑得更加灿烂,就站在府门口问起话来:“我听说圣上有意擢升你为沁州刺史?”
此事还没有明旨下达,但裴行立抓获李锜有功,又认了裴垍为父,天子已在朝堂上公然询问过众臣的意见,中书省也开始拟旨了,想来不日就会有个结果。但裴行立依然十分谨慎,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并不接话。
长公主其实不了解他的身世背景,只是看他出身于河东闻喜裴氏,年纪轻轻又有了军功在身,更有父荫庇佑,长得还是如此一表人才,不由心生几分欢喜。再想起西岭月在镇海期间便与他结识,她更觉有缘,当即再笑:“听说月儿在镇海期间多次蒙你搭救,我还要多谢你才是。”言罢又看向西岭月,故作呵斥,“月儿你也是的,裴将军到了长安,你怎不请到府里来坐坐?”
西岭月多少看出了长公主的意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忙道:“母亲,裴将军还有圣命在身,等他忙完再说吧。”
裴行立也觉得今日太过仓促,不适合正式登门,遂出言附和:“今日时辰已晚,不敢叨扰长公主和郭驸马歇息。”
长公主抬头望了望天色,的确是不早了,便没有开口留他:“好,你有空一定来坐坐。”
裴行立看似表情内敛,但俊目之中还是露出一丝喜色,躬身回道:“是。”
长公主也没再多说,故意忽略掉萧忆的面色,抬手示意西岭月:“月儿,好生送送裴将军。”言罢就在侍女的簇拥之下进门去了。
裴行立见西岭月神色赧然又尴尬,也没有再为难她,径直告辞离去。
西岭月目送他登车走远,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提起裙裾便进了大门。
郭仲霆跟在她身后,偷偷瞟了一眼萧忆,就见对方破天荒地沉着脸色,山雨欲来。他“呃”了一声,忙做苦恼状地说道:“那个,萧兄啊,从西市回来之后我这心跳得极快啊,你还是给我开点安神药吧。”
萧忆不知在想些什么,紧紧盯着大门内,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意味不明地回道:“好。”
长公主返回府中,便开始打听裴行立。傍晚时分那匆匆一见,她对这年轻人印象极好,想起他年纪轻轻就在天子心中挂上了名讳,又出身于望族裴氏,还有裴垍这未来的宰相做父亲,本人更是玉树临风,她越想越是喜欢。而且更难得的是,裴行立与西岭月是旧识,这点比起一般世家子弟,是极其明显的优势。他二人虽比不上西岭月与萧忆的情分,但至少与她的宝贝女儿曾经共患难。
况且裴行立即将外调沁州做刺史,此地属于河东道,靠近裴氏的宗源地,更挨着高祖的发迹之地晋阳,可以说河东道是大唐的龙气所在!
长公主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也晓得京畿道拱卫京城长安,都畿道下辖东都洛阳,河南道居于中原,河东道辖有高祖龙兴之地!能在这四道任职,其象征义更大于官职本身!
原本长公主并不舍得西岭月外嫁,可自从王太后出事之后,她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如今她更希望西岭月能随夫婿离开长安,待李成轩娶妻之后再调回来!
如此说来,裴行立竟是做女婿的极佳人选,长公主越想越满意!
而西岭月此时还被蒙在鼓里,尚不知母亲大人已经动了这么多心思。她一心都扑在“殿下”和“阁主”的案子上,往后的几天又去了福王府和大理寺一趟,得知那日李锜死后李徽吓得晕了过去,整整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之后便疯了,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
虽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疯了的李徽倒是有两个名字不曾离口,整日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康兴殿下”“滕王阁主”,想来就是所谓“殿下”“阁主”的全称。
至于这两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无论其他人如何质问,李徽都不说,最终更是疯疯癫癫地咬断了舌头。圣上得知此消息之后也没什么耐心了,照旧下令将他腰斩。
知晓“阁主”的全称是“滕王阁主”之后,西岭月更加确信武后的“通天手杖”有问题,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李成轩商量,可到了福王府门外却被告知李成轩已进宫去了。她这才想起今日是腊月初十,恰好是圣上指定他每旬进宫的日子,既然找不到人,她也只得先行返回长公主府。
岂料她刚一回府,又接到圣上的口谕,令她收拾行李“进宫小住”。这个消息让长公主很是忧虑,忙拉过她询问:“圣上要你进宫做什么?”
西岭月想起上次天子说过的话,迟疑着回道:“圣上说过有一桩要事要交给我查办,似乎是一件什么案子,还说非我不可。”
“案子?”长公主面露不悦之色,“月儿,你忘了母亲上次说过的话?如今你身份不同,可不能天天耽于闲杂之事,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母亲,”西岭月抗拒地道,“此事也急不得啊。”
长公主闻言遗憾地叹气:“我看那裴行立倒是不错,只可惜……他竟然是个鳏夫,还大你十岁,真是看不出。”
这两三日间,长公主已将裴行立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除却这两点之外,她对裴行立是满意至极。年纪大些倒还好说,本朝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晚成婚的,可她汉阳长公主的女儿,断没有嫁给别人做续弦的道理,况且先前那位还只是区区一个刺史的女儿,又得过软脚瘟。
西岭月没想到长公主动作如此之快,忙分辩道:“母亲,我和裴将军只是朋友,您可不要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仔细观察爱女的表情,见她的确对裴行立无意,心中的遗憾之感才稍稍淡去:“总而言之,不管圣上交代你做什么,只此一次!之后我会亲自去向圣上说明,让你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西岭月生怕长公主再说起她的婚事,逃也似的带着阿翠、阿丹离开府中,匆匆赶往大明宫。内侍省的小黄门已在宫门处等候多时,仍将她安置在蓬莱殿偏殿,这里自从皇太后去了兴庆宫之后便一直空置,她身为外孙女,住进来也算名正言顺。
草草安顿过后,西岭月独自去拾翠殿面圣,毫不意外,她在此碰到了李成轩。
而此时,李成轩与天子的交谈似乎也进行到了尾声。
见是她进来,李成轩只淡淡颔首打了个招呼。倒是西岭月万分焦急,朝天子行礼过后亟亟问他:“王爷,我听方廷尉说李徽疯了?除了‘殿下’和‘阁主’的名字之外,他又吐露什么线索了吗?”
李成轩语焉不详地道:“的确有些线索,但还须一一确认。”
西岭月连忙打起精神:“什么线索?”
“月儿,”天子开口打断她的话,“朕叫你前来,可不是为着此事。”
西岭月一愣:“那这案子……”
“交给你福王舅舅查去吧,他已经有头绪了。这案子你先放一放,朕另有要事交给你办。”李纯说到此处没再继续,转头看向李成轩。
后者心领神会,立即拱手禀道:“臣弟先行告退。”
“嗯。”李纯微微点头,看着他离开拾翠殿。
从始至终,西岭月都没机会和李成轩说上几句话,想着自己这一进宫,还不知何时才能出去见他,心中更觉失落与焦急。
李纯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唤道:“月儿?”
西岭月连忙回神:“月儿在,圣上请吩咐。”
李纯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你可知去年上元节时,皇长子的生母失足坠楼之事?”
西岭月对此事略有耳闻。李纯膝下的长子李宁,生母姓纪,名怜怜,是李纯此生第一个女人,两人间情分很重。李纯正式登基之后,刚刚册封她为正三品的美人,她就香消玉殒了。
据说是去年上元节时,天子与后宫诸妃同登勤政楼观景,纪美人原本身子抱恙没去,半途却又突然出现。当晚勤政楼上宫妃太多,拥挤之下纪美人失足坠落,活活摔死了。从此之后,天子于情事上便渐渐消沉,再也没有过分宠爱过哪一位妃子。
此事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西岭月不知李纯为何会突然提起,但也如实回道:“月儿听说过此事,但不甚了解。”
李纯面上突然显现出浓浓的悲伤,缓缓合上双目:“我本已经忘了她……我以为我走出来了……可是上天又将她送了回来。”
西岭月听得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天子没有自称“朕”,而是自称“我”,可见的确悲伤至极。
殿内一时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纯才敛去哀色,猛地睁开双目,沉声说道:“朕要你重查此案。”
“啊?”西岭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然而李纯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你必须发誓,无论你查到什么都会如实呈报,绝不会有丝毫偏袒或隐瞒。”
“呃,这个自然。”西岭月随口应下。
“即便涉及你的亲姑母,郭贵妃。”
[1]望楼:类似于瞭望塔,古时用作观敌瞭哨。
[2]武侯:高宗时改名为金吾卫,但坊间仍习惯称为“武侯”。主要负责宫中与京都的治安巡查,刺探路情与警戒等。
勤政楼全称为“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南城墙处,楼高四层,曾是玄宗皇帝为督促自己勤政爱民所建。只可惜他晚年开始宠信杨贵妃,从此荒废朝政,此楼便成为其每逢年节喜事举行庆典的地方,早已失去建造的本意。
腊月的天气酷寒难耐,滴水成冰,天地间一派苍茫。西岭月随天子登上勤政楼,将半个长安内城尽收眼底,只觉眼前铺展开了一幅水墨画,氤氲出黑白两色的繁华。其间间或夹杂着朱红点点,是家家户户为了过年而挂出的灯笼,以及贴出的年画桃符。
李纯神色黯然,西岭月也不敢作声,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临风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缓缓伸出右手指着一处雕栏,沉痛地叹道:“去年上元节,怜怜就是从此处坠楼的。”
他所指的位置是勤政楼的东北角,属于楼面的背后,紧挨着楼梯。而观景的位置在南面,天子与众位妃嫔当时都是背对纪美人,视线不及,守卫更不会很严密,才会致使纪美人坠楼身亡。
西岭月心中有诸多疑点,开口询问:“圣上,您为何怀疑纪美人之死另有内情?”“因为当天怜怜突然感染风寒,已决定不来勤政楼了。据宫人交代,是有人假借朕之名写了情诗给她,邀她同来观景,她才强撑着赶来。”李纯说起前情,脸色阴沉得吓人。
如此听来,纪美人之死的确另有内情,但让西岭月不解的是,李纯当初既然怀疑过,又为何对外宣称纪美人是失足坠楼,把案子判定成是一桩意外呢?
李纯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叹出一道雾气:“当时朕刚刚登基,朝中流言纷纷……若再让外人知道朕连个后宫都管不住,朕该如何取信于朝臣、取信于百姓?”
原来是为了自己的龙椅。西岭月已经学会不去评价天子的作为,只问:“当时您就没暗中调查吗?”
“朕查了,还没等查出个结果,先帝也在兴庆宫病逝了。朕忙着丧葬典仪,便耽搁了此案。”
纪怜怜虽是他的宠妃,但比起先帝之死却不值一提。在先帝驾崩这桩大事面前,他身为新帝自然不敢懈怠,便只能将爱妃之死搁置下来。但查案讲究时效,这一耽搁,案子便无疾而终。
想到去年正月的光景,李纯依旧止不住哀痛:“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示警,上元节怜怜先去了,四日后先帝也去了,那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请您节哀。”西岭月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轻易接手此案,“圣上,此事都过去快两年了,证据早已流失,如今重查此案很难再有个结果。”
“朕明白。”李纯叹道,“你只管放手去查,无论结果如何,朕不怪你。”
“可您为何偏偏选我……选月儿呢?”西岭月不解地问,“宫里有宫正专查后宫的案子啊。”
李纯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别人朕也信不过。”
家丑……西岭月敏感地抓住这个字眼,再结合昨日李纯说过的话,她知道他是怀疑郭贵妃。也只有他的正妻,才担得起“家丑”二字。
“可是我是贵妃姑姑的亲侄女啊,您难道不担心……”西岭月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完。
李纯淡淡一笑:“上次甄罗法师的事,你能与福王撇清干系,朕就知道你心思剔透。”他转头看她,刻意强调,“你也无须担心,你姑姑是朕的正妻,为朕育下一儿一女,就算查出了什么,朕难道还会追究她?”
是不会追究,但会导致夫妻离心。不过这话西岭月可不敢说。
“况且她是你的亲姑母,朕还是你的亲舅舅呢。”李纯竟还展开几分笑意,“难道你只帮她,不帮朕?”
西岭月心中一个激灵,忙回:“于公您是君,于私您是舅舅,月儿当然是向着您的。”
李纯很满意这个***,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晚间朕会把所有线索交给你。”
西岭月点头称是,跟随李纯走下勤政楼,顺着兴庆宫的南城墙往大明宫方向返回。眼看马车已经行至春明门,再有片刻工夫便会离开内城,她才踌躇着开口问道:“圣上,您不去瞧瞧皇太后吗?”
李纯背脊一僵,神色沉沉:“不了,回宫吧。”
当日晚,李纯派人将纪美人一案的所有线索都交给了西岭月。而且派来的人很令她惊讶,居然是秦瑟!
想起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两人皆是不胜唏嘘,彼此倾谈起来。西岭月这才知晓,皇太后迁往兴庆宫时并没有将秦瑟带走,想必是知道秦瑟这一走便等同于进了冷宫,身份会一落千丈,婚事也再无着落。
而郭贵妃接管凤印之后,理所应当掌管了六局二十四司。她不仅没有架空秦瑟原先的权力,反而事事过问其意见,与皇太后一样倚重秦瑟。
不得不说郭贵妃这招极为聪明,毕竟秦瑟侍奉皇太后多年,对六局事务了如指掌,郭贵妃若要尽快上手,倚仗秦瑟是最便捷的法子。毕竟秦瑟只是个县主,迟早要出宫嫁人,并不会与她争权。
这次帝王将她派来协助西岭月查案,可谓是极其微妙的心思,想来秦瑟自己也清楚。
两人各自聊过近况之后,便开始分析纪美人的案子。天子送过来的线索并不多:有案发现场宫人、侍卫的证词,与天子所言基本一致;也有服侍纪美人的宫人的刑讯笔录,没有任何异常;还有内侍省和工部修缮勤政楼的记录,除了让西岭月学到一个新词“金丝楠木”之外,更无用处。
这些线索大多因为时间久远而不可考,只有一样线索可用,就是那首假借李纯之名写给纪美人的情诗,是一首五言绝句:
夜登勤政楼,明月入我怀。
阶上影如玉,只待佳人来。
纪美人就是看到了这首诗,才会强撑着病体来到勤政楼,最终坠楼而亡。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后宫倾轧,但纪美人是天子的初恋,又生下了皇长子李宁,恩宠极盛,故而不排除是后宫妃嫔心存嫉妒,下了毒手。
尤其自古储君的册立不是立嫡就是立长,那么纪美人所生的皇长子李宁和郭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李宥,都是储君的有力竞争者。
从这个方面来看,天子怀疑郭贵妃也不无道理。
倘若此案真是后宫的争宠风波,则除了主使的妃嫔之外,必定会有宫人在暗中执行。西岭月和秦瑟一致认定纪美人身边有内应,故而上元节那晚她突然发病缺席,幕后之人才会及时得到消息,写了首情诗引她去勤政楼。
而能谎称是天子亲笔却不让纪美人起疑,这个亲手把信交给她的人,一定是她身边服侍的宫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去年到如今,后宫里并没有宫人流失出去。除了几个病死的以及被主子打杀的,所有应该年满离宫的宫人都被天子拘着没放,他就是怕将可疑之人放出宫去。
尤其是纪美人身边的宫人,全部守着空空荡荡的丽正殿,直至最近那里被拨给了杜秋娘,他们才开始侍奉新主子。
那么在幕后主使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唯有先找出丽正殿的内应了。
西岭月望着面前这唯一的线索——那张皱巴巴的假情诗,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翌日一早,六局二十四司刚刚上工,西岭月便在秦瑟的陪同下来到了尚仪局。尚仪局下设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而其中的司籍司掌管经籍,宫内上至皇后下至皇子公主,所用的案几、纸笔、书籍,皆由此司供奉。
尚仪局有两位主官,一姓姚,一姓魏,二人各自分管两司事务,司籍司便归属于姚尚仪负责。
秦瑟将姚尚仪和文司籍召来问话,先是交代道:“西川县主所问之事乃是圣上亲自交代,你们绝不可有丝毫隐瞒,事后也必须守口如瓶,可能做到?”
姚尚仪和文司籍都是宫中老人,熟知宫廷规则,忙恭敬地回道:“下官明白。”
秦瑟这才示意两人上前,又对西岭月道:“县主请问吧。”
西岭月便将那封伪造的天子情诗拿出来,询问二人:“你们可能瞧出来,这首诗用的是什么纸、什么笔、什么墨?”
姚尚仪和文司籍从没遇见过这种问题,不禁一愣。但文司籍毕竟掌管着宫内所有笔、墨、纸、砚,反应极快,接过那首情诗用手触摸材质,不消片刻就回道:“禀县主,这纸乃是宣州所产的硬黄纸。”
“宣州乃是纸乡,宫内用纸多产于此地。这硬黄纸是经过染色及涂蜡制作而成,光泽莹润、易于久藏、下笔润滑,还可以防蛀。”
“听起来这硬黄纸造价不菲啊。”西岭月若有所思。
文司籍细细回禀:“是,硬黄纸工艺较为复杂,成本也高,宫内多用于抄写经文、临摹名帖。”
“哦?”西岭月转了转眼珠,“即是说,这硬黄纸并非随随便便就能领取了?”
文司籍极其聪慧,已然猜出她的意图,遂主动说道:“不瞒县主,因硬黄纸名贵,只有秩正三品以上的内命妇才可领取,司籍司皆会登记在册。”
西岭月闻言大喜,命她:“你去把近五年的领取记录拿来,记住要谨慎行事。”
待她走后,西岭月又拿起那张假情诗,继续询问姚尚仪:“这纸是确定了,可笔墨还没有着落,姚尚仪有何头绪?”
姚尚仪为难地回道:“禀县主,这硬黄纸好查,笔墨却不好查,毕竟时隔太久了。”
“哦?你怎知时隔太久?”西岭月登时听出她话中漏洞。
按照方才文司籍所言,这硬黄纸的特性便是耐于保存,可使墨迹光泽如新。若非西岭月知道这假情诗的来历,信纸又皱皱巴巴,她根本分辨不出来这诗是何时所写。
姚尚仪万分紧张,忙解释道:“县主别误会,硬黄纸虽耐于保存,但味道却不会。下官是闻到那纸上的墨香已淡,推测这首诗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了。”
墨香?西岭月灵光一闪!对啊,她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墨迹不好确定,墨香还不好辨别吗?自己对气味可是最敏感的!
西岭月立即将那首情诗置于鼻息之间,果然闻到一股别致的气味,隐隐约约带着些许麝香。她立刻挥手命道:“快,把宫中所有种类的墨锭全都拿来!”
姚尚仪恭敬领命,不多时便将所有品类的墨锭各取来一锭,每个墨锭又专门配上一副砚台,按照独有的顺序摆放到西岭月面前的案几上。
“宫中所用之墨,皆产自易州和歙州,再由司籍司精心挑选,共分为八大类三十等,都在此处了。”姚尚仪边说边摆下最后一方墨锭。
西岭月看向面前的案几。乍一看,这些墨锭似乎材质都一样,只是形态不一,有的方方正正,有的细细长长,还有圆柱形、月牙形、鸟兽形等,大多绘着金漆的字画,甚是精致。但她仔细观察片刻,便发现这些墨锭色泽不一,有些黑亮如漆、彩绘均匀,有些更泛着微微的紫色、青色,气味也有所不同。
西岭月命姚尚仪拿来一沓硬黄纸,又将每一种墨锭都在砚台里兑水磨开,分别在硬黄纸上写出几个字。待三十张纸上的字迹干透,她便左手拿着那首假情诗,右手拿着新写字的纸,开始认真比对气味。当比对到第十七种墨香时,她终于发现了与假情诗上相同的气味,只不过浓烈许多。
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将剩余十三种墨香也对比了一遍,但再也没闻到类似的气味。至此,她几乎能够确定假情诗上所用的墨就是方才那种。
她抬手指向对应的墨锭,询问姚尚仪:“这是什么墨?”
“这是歙州所产的文府墨。此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所研磨的墨汁微呈紫黑色,乃是御品。”姚尚仪如实回道。
“这些不都是御品吗?”西岭月指着其他的墨锭。
“禀县主,这文府墨是天子御用。”
天子御用!西岭月蹙起眉心,暗道这幕后之人心机不浅,连写情诗的墨迹都用了御品,这可就不好查了。
秦瑟方才一直旁听,此刻也觉得颇为棘手,不由问道:“姚尚仪,这文府墨除了圣上之外,可还有其他人所有?”
姚尚仪摇了摇头:“既是御品,尚仪局绝不会再给予他人。不过……”
“不过什么?”西岭月追问。
“不过若是圣上随手拿来赏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赏人?朕要想想。”李纯听了姚尚仪的推测,认真回忆起来,半晌才道,“这文府墨贵重,朕好像只给过你姑姑、怜怜,还有皇太后。”
“只有这三人?”西岭月睁大眼睛,想要再次确认。
“嗯。”李纯的表情渐渐变得猜疑,“如此说来,郭贵妃她……”
“圣上!”西岭月急忙打断,“事情未明之前,您可不能妄加猜测啊。”
“怎么,你还是要帮她说话?”李纯面露不悦。
“不是不是,”西岭月自然不会这么蠢,急忙摆手解释,“月儿不是替谁说话,可贵妃姑姑是您的正妻,您若轻易猜忌到她头上,就会致使后宫不宁啊。也许这正是有心人的圈套,先除掉纪美人,再借您之手嫁祸给贵妃姑姑,让邓王和遂王失去储君的资格!”
邓王、遂王,正是李纯的长子李宁、三子李宥的封号。
就连西岭月都能想到的问题,李纯又何尝想不到?而这也正是他一直隐忍的顾虑,更是他让西岭月来查此案的原因。虽然郭贵妃面有凶相,与纪怜怜也一直相处不睦。
“朕也不希望你姑姑是凶手。”他叹了口气。
西岭月寻思着,总觉得这条线索还有极大的疏漏,见李纯凝神回忆,她脑海中反而灵光闪现,激动地补充:“圣上,也许这文府墨不是您赐下的,是先帝赐下的呢?”
李纯闻言眉梢微挑,豁然开朗。是了,他前年四月开始监国,八月逼父退位,去年才正式改元。而上元节是在正月十五,距离他改元还不到半个月。写情诗之人手中的文府墨锭,极有可能是先帝在位时所留下的!
“先帝在位时中风严重,文墨皆由内侍省宦官伺候,这事不难,一问便知。”李纯记下此事,又问,“除却这条线索,你还查到了什么?”
西岭月遂将今日在尚仪局所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李纯听后有所不解:“这硬黄纸、文府墨都是朕所常用,你若不提,朕根本不会在意。难道真能查出什么线索?”
西岭月也不敢保证,只将想法如实说出:“这笔、墨、纸的确都不是稀罕之物,但能同时凑齐这三样东西,可不常见。月儿是想先查出笔、墨、纸分别的去向,再列出名单比对,找到能同时拥有这三种东西的妃嫔。”
“好主意!”李纯不禁暗道西岭月果然是查案的一把好手。原本此事已过去一年多,所有线索都已模糊,但只短短两天时间,她却能独辟蹊径,重新找出一条线索来,将嫌疑人的范围缩到最小。
“只可惜纸张和墨锭的种类都已找到,毫笔却不好查证了。”西岭月说着又把那张假情诗掏了出来,自言自语道,“查字迹呢?也不知能否查得出来。”
“字迹?”李纯似乎想到了什么,眯起双眼。
西岭月顺势问道:“圣上,这笔迹与你有几分相似?”
“七八分,但足以骗过怜怜。”李纯边说边朝她伸手,“你再将诗拿来让朕看看。”
西岭月依言将假情诗奉至帝王手中。
李纯仔细观察着笔迹,突然说道:“朕刚发现此人的笔画很奇特。”
“你看这‘夜’‘政’‘入’‘人’‘来’几个字,最后一笔都是捺,他写得不顺滑,尾处微微上钩。”李纯指着那几个字,“寻常人练字,这一笔是基本,绝不会这样写。”
经他这般一提,西岭月也发现了,口中说道:“这倒也是个线索。”
李纯顿时振奋些许:“朕这就安排下去,让阖宫书写这几个字,定能找出可疑之人。”
“圣上别急,”西岭月阻止他,“阖宫书写范围实在太大了,月儿有个办法可以……”
“陛下,陛下,不好了!”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行色匆匆地打断西岭月的话。
李纯见到来人脸色一变,径直问道:“是秋娘出事了?”
小宦官连连点头:“秋娘娘她……她被郭贵妃罚跪在含象殿外……”
不等来人把话说完,李纯已像一阵风似的离开。
西岭月本不欲掺和后宫诸事,但郭贵妃毕竟是她的亲姑母,她也怕天子一怒之下夫妻失和,思前想